遥姿夫人眼前一黑，出现了短暂的眩晕。残存意志支撑，很快又醒转了过来，手臂哆嗦，胡乱挥着，半挪半爬行至女儿身旁，泪水潸然难止：“我的傻儿！你快松手！就算要死，母妃也和你一块儿！鸩死都比这个好受！”
穆王震住，又惊又怒，连声喊道：“快叫太医，叫太医来！”
蔚阁公主的手停住动作，虚而飘的声音，没有任何质感，却沉重撞击着穆王的耳膜：“哪个宫医能比得上我呢……父王不担心泄露么，就别传他们了，来了也不济事……父王果真体恤女儿，就收回刚才的成命，不管是死是活，让我把孩子生下吧！”
穆王瞪着女儿，心痛万分，掂量半晌，终是颓然败下阵来，向遥姿夫人道：“凑着稳妥时机，送蔚阁出宫吧。找个隐秘地儿生产，然后赐死婴儿，朕要亲眼看到尸身。若想保住这败坏伦常的女儿，就先仔细想想，怎样才能把事办得天衣无缝！”
遥姿夫人如同捞了一根救命稻草，喜出望外，跪着匍匐向前谢道：“妾身一定谨慎行事，涓滴不漏。”
穆王急剧咳嗽着出去了，遥姿夫人恘然无措，悲道：“流了这么多血，你又不让传医，这可怎么办呢。快把止血的方子说来，娘好吩咐下去，给你熬制药膳！年纪轻轻，别落下什么病根儿才是！”
蔚阁公主勉强起身，移到床榻边沿，侧躺下来。斑斑血迹像道绵延的残霞，直从刚才跪过的地方，一路染到床前。
遥姿夫人脸色煞白，看得心悸而且绝望。地上的血量，竟比自己当年小产都流得多，就算能保女儿性命，恐怕也会落下不治之症啊。
蔚阁公主却忽而绽开了笑颜，软绵绵的玉白小手，剥落着厚实的棉衣织衫，娇道：“母妃不要担忧。距离产期还有三个多月呢，如果现在就严重到了血崩的地步，那么就算神仙转世，岂非也医不活我了……”
这不正是血流如注的崩兆吗？遥姿夫人搂过女儿的肩，哀恸大哭。
蔚阁公主笑道：“我话还没完呢，母妃就吓成了这般！其实女儿哪里舍得下狠手呢，万一出了意外，剩下母妃独自在世，茕茕孑立，受人的腌臜气，女儿魂魄何安？只不过是贴身猪脬里装的花汁儿，蒙住了父王罢！”
遥姿夫人当场僵住，半晌反应过来，恍然大悟。怪不得上次宫宴时，膳房宰了一头打蜀地运来的藏香猪，蔚阁非要拿了膀胱去玩。御厨怕它脏了公主的手，很是为难，最后拗不过她，只得清洗净了奉上。
还以为她在搞什么把戏儿，原来是为这个！遥姿夫人抚着胸口，吁道：“你可吓死为娘了！”忽又皱眉问道：“那你勒纱布的动作，是假的了？可是……地上的血……”
室中炭火初旺。蔚阁公主褪得只剩亵衣，一抹淡色荷绿，裁剪适度，巧妙包着孕后凸凹身材。她自解开了纤细的吊带，神秘低道：“母妃您不知道，就算使诈，也是要花费功夫的，不然难以瞒过父王。女儿用了两条云纱，一条束腹，既能护胎，又能维持体形；一条束胸，层层递压由下往上裹扎，可以防止****松弛走样……我手抓的那条云纱，正是束胸用的，为找它的尾端，母妃没看见女儿摸索了好久吗？当时力求逼真，真是咬牙卯足了劲，呼吸困难，差点窒息过去！”
遥姿夫人与女儿并无甚避讳，所以很自然的仔细翻看。
掀开亵衣，才知其中诀窍。原来蔚阁所抓的云纱端，是束胸的最后一层，竟被她巧妙折了个迂回，系在了腰侧的镂空亵衣带上，接近肚腹位置。用手抽紧之时，受力重心仍在胸上，然而看在外人眼里，却是恰好勒中要害！
隔着横缠云纱，隐约看到内层还藏着个软囊，扁塌塌的毫无形状，正往外渗着猩红色。必是那受挤压而破的猪脬了。
蔚阁公主继续述道：“本来我想省些麻烦，多杀几只鸽子，把血装进猪脬里面充数，或许更能乱真一些。终究不忍屠生，就打发人采撷了些红色花瓣，我挑最能熬出颜料的来，加了冰糖煮成微黏之状，又以少许野腥遮住香味，却没想到，效果好得出奇。”
遥姿夫人闻言，忧虑忡忡地板起脸，训道：“算你侥幸！还是想想怎样送你出宫，又不引起那些长舌妇起疑心才是！不然的话，流言蜚语传开，暂且不说你肚里的孩子，还不知将有多少人要为此事殉葬呢！”
蔚阁公主慌了，小心翼翼问道:“母妃，孩子真的保不住吗？”
遥姿夫人更加凝重，向来和声柔语的她，此时分外决断地厉色道：“别再妄费心思，耍聪明了！不用求饶，这个胎儿绝对保不住的！母妃素来娇惯着你，这次却不能了。母妃劝你一句，任性不得！万一出现丝毫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打密室出来后，遥姿夫人不动声色，把女儿暂安置在了偏僻的渚芳馆，与自己的寝宫一条幽径相通。她连日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蔚阁每吐一次，她心便如同被淬火的针尖扎了千百个洞孔。皱眉苦思了很多计策，但是转瞬即又否决，因为可能会被外人知道。平时宫里亲近攀附的人那么多，事到临头，却难以找到一个值得信赖的心腹。
小年就要到来，遥姿夫人想着，必须要在除夕之前把她送出，不然纷沓至来的宫宴，饶是蔚阁再把肚子勒紧，也会露出破绽。
区区几天的功夫，遥姿夫人深感精力不济，竟是眼眶深陷，脸颊瘦了一圈儿。
蔚阁公主看得愧疚，要母妃为自己担待所有风险，这是她不愿的。吞咽了几口滋补的汤水，她有些迟疑道：“女儿倒是有个好去处，可保万无一失。只是恳求母妃做好心理准备，并且勿要惊动父王。”
“哪儿？”遥姿夫人一个清醒，目光锐利地看向女儿。
蔚阁公主从床上探出身，伏在母妃耳旁轻语：“距离岳山峰顶约半里处，矜岚姨娘所居住的石洞。”
遥姿夫人浑身一震，面白如纸，不可思议地睁眸道：“矜岚贵嫔？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蔚阁公主急忙捂住母妃的嘴，摇了摇头，示意她低声点。然后删繁就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这般述说一番。
遥姿夫人听得时而惊悚时而皱眉，喜忧掺半，很久才颔首道：“看来也只有这一条路了……”说到这里，定定地看着女儿，口吻严峻至极：“蔚阁，若能平安去得那里，确实能够避开不必要的嫌疑。但是母妃于深宫中，诸事行动不便，不能时常过去看你。你要记得母妃的话，这其中的详情内幕，千万别让你那矜岚姨娘知道。孩子生出之后，母妃凑着机会就去带他上路，如果遭到阻挠，你还得帮衬着为娘一把。其中的利害关键，你也聪明得紧，应该能看出来。母妃再次告诫一句，孩子是留不得的。”
蔚阁公主暗自伤怀，努力了这么久，还是枉然。也好，总算换来一次机会，让我苦命的孩儿来看一眼这世上的阳光。衡隐哥哥，对不住了……想至深处，肝肠寸断，垂下泪道：“悉听母妃安排，孩子自有他的命运，怨不得谁。”
遥姿夫人长叹口气，拍拍女儿的肩。而后静默端坐，宛若暗夜石雕，只有护甲轻轻划着椅背扶手，发出寂寥而凛寒的摩擦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