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山的广延寺本名悯忠寺,是前朝开国皇帝所建,现在已经香火不旺,人烟稀疏了。谢珍珠约了燕骑云来此处会面,不光是因为此地清幽,更是因为他们在此处有过一番不足于外人道的秘密。
那一年他十七,她十六,一个年少气盛,一个青春懵懂。她对他说:“我们比试一场,你若赢了我便不再纠缠你,让你去做大丈夫;你若输了……”说到这里,她双颊微微一红。他不明就里,急忙追问:“我若输了,便待怎样?”终于她咬咬牙,双足轻轻一顿,道:“你若输了便终身听我的话,不许忤逆我一丝半毫,不然就得孤独终老!”她说这样的话原是想要么你就娶我,要么你谁也别想娶。他道:“比试什么?”她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寻思:“若是比武,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比文恐怕他也不在我之下。”正踌躇间,间寺中炊烟袅袅,心里有了计较,道:“比讲笑话。”他道:“讲笑话?如何比?”她轻扬笑颜:“你说一个笑话,若是逗笑我了,则你赢我输;反之,我说一个笑话,若是逗笑你了,则我赢你输。如何?”他听了,表示赞同。两人席地而坐,他愿意第一个讲:“既然我们身处佛寺,不如我来讲个佛经里的笑话吧,叫做《愚人食盐喻》。从前有一个人去别人家吃饭,主人在菜中加盐,菜变得美味可口。此人以为盐既然那么好吃,回去每餐都买盐来吃好了,省得煮那么多菜。于是他到街上买了一大包的盐,回到家里急急打开,抓了一把盐就放进嘴里,结果可想而知了。”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对面的她却云淡风轻,纹丝不动。他只好假装咳嗽几声,道:“该你了。”她道:“既然你说佛经里的笑话,我也说一个跟和尚有关的笑话。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正待她继续讲下去,她却突然噤了声。“接下来便是怎样?”他问。她把身子微微前倾,仿佛就要凑上他的耳朵,轻声道:“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再重复一遍时,双手倏地伸入他的腋窝,用力咯吱了几下。他哈哈一笑,捉住她不听话的双手,一把拉过来将她钳制在自己怀里。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明镜似的,耀得他眯起了双眼,粉嘟嘟的小嘴就像是一颗鲜艳欲滴的樱桃,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含住它。“你可是输了,别想赖!”她扬起俏脸,不依不饶地说。刚刚那一点儿绮思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又陷入了非赢即输的拉锯战中。他无论如何不肯认输,她则坚称自己的笑话就是这样讲的。本来一场青春盛宴,到最后落得不欢而散。
谢珍珠抚摸着佛寺斑驳的墙壁,想起当年她一个人气冲冲地跑下山,怎么也不肯停下,身后是他飞奔而来的脚步,可是,他越是追得急,她就越不愿意低头,直到他不再跟上来,她的心里也委屈极了。
“当年是我输了。”燕骑云道。
谢珍珠笑笑,说:“不,是我输了。讲明了规则是比讲笑话嘛,那就是要用讲的,怎么能够动手呢?”
是啊,为什么年轻时就是不明白,凡事都要争个高低输赢呢?直到许多年之后才看透,感情的事若不能双赢,便是两败俱伤。她进了宫,成全了他当大丈夫。他终身未娶,为了她孤独终老。
两人在一番怅惘中各怀心思。
寺外,暖秋正无处徘徊。知客僧从正雄宝殿走出来,请她去上一炷香却被她拒绝了。不一会儿,有一名灰袍僧人走了出来,看来是知客僧向他求救,大概是这样一位怪里怪气、无所事事的女施主小和尚招架不了。灰袍僧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佛陀,问道:“施主何不进殿礼佛?”暖秋以为他不过是来讨些香火钱的,便道:“没带银子,不去了。”灰袍僧道:“带了诚心即可。”暖秋又道:“对佛无所求。”灰袍僧也道:“佛缘求而不得,施主无所求便是佛缘。”暖秋见这灰袍僧跟自己杠上了,更不肯顺从,说:“既是如此,有缘是缘,无缘亦是缘,今天我与佛之缘便是无缘。”她双手抱胸,等着那和尚来说服与她。灰袍僧阿弥佛陀一句,看见暖秋手腕戴着一串黑色佛珠,不禁咦了一声:“敢问施主,这串佛珠之上是不是刻有三字,乃贪、嗔、痴?”暖秋自然知道佛珠之上确实刻有此三字,便道:“是又如何?”灰袍僧笑道:“那和尚可以为施主讲解这串佛珠的来历。”暖秋抚摸着手上的佛珠,听着灰袍僧娓娓道来。
“三十五年前,有一场大雨足足下了七天七夜,我还记得在第七个夜晚打了一声惊雷。和尚那时候还是个小沙弥,吓得从被窝里弹起来,第二天才知道雷劈中了后院里的一株香樟树,香樟树从头裂到根,树干全呈了焦黑之色。方丈请了人将劈断的香樟树做成几样物件儿,余下的一些便亲自做了这串佛珠。现在这佛珠上应仍隐隐有些焦痕。”
暖秋细瞧果然见几颗佛珠之上有些不同寻常的黑色纹路,凑近鼻头一闻,香樟味中略杂焦味。
“雨过天晴后,寺里来了一位姓郑的施主,因为寺中平时来人不多,她又是寺里的常客,是以和尚对她还记得。当时方丈招待她时,和尚也在旁。当时,她问方丈:‘人如何能除尽痛苦?’方丈回答她:‘人生之苦在于无法戒除贪、嗔、痴三毒。’临走时,方丈亲自在佛珠上刻下‘贪、嗔、痴’三字赠与郑施主。”
暖秋想那郑施主必是郑尚宫了。
“想不到这串佛珠现在又到了施主手上。阿弥佛陀,善哉善哉。”灰袍僧向着大雄宝殿深深一辑,仿佛是为这三十五年来的兜兜转转划下一个完美的句号。
正说话间,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匆匆上了山,暖秋认得此人是骠骑将军府的管家。知客僧见又有香客上门,便热情地迎了上去,谁知道这人有时一个怪里怪气的,不仅不理会知客僧的邀请,反而大踏步闯进后院,知客僧无奈地看着灰袍僧,灰袍僧摇摇头,微笑着对他说:“不用介意。”
不一会儿,骠骑将军匆匆出了寺门,谢珍珠也跟着走了出来。她看着暖秋,道:“是你说出去的?我约骠骑将军的时间和地点除了你我没有告诉别人。”暖秋道:“骊姬娘娘问起,我便说了。”谢珍珠的目光还追随着已经隐没了的骠骑将军的身影,道:“哎,看来娘娘还是怀疑我了。明里叫我向骠骑将军借兵符,实际上是声东击西,想要我将他引出,她好软禁他心爱的弟弟燕伯劳,从而控制他。你早就知道骊姬的计划,为什么不告诉我?”暖秋道:“尚食也知道情关难过,有些时候我们都需要别人替我们做决定。”谢珍珠的眼睛里盈起雾蒙蒙的一片水花,二十多年来她以为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了,远到可以忘记当初那场风花雪月,却不料一转身间才发现这一场遗憾的情事是她毕生的影子。原来郑尚宫当年所说的“你不要学我”是这个意思呀。
这一年冬,皇帝颁下指令命太子前往边疆监骠骑将军军,有太子谋士道:“主公宜当鉴取赢扶苏之故事,毋令自己重蹈复撤。”于是太子起兵,其名为诸奸佞、远小人、匡扶正道。京城内外厮杀一片,最终骠骑将军率军镇压了叛乱,太子一党全军覆没。皇后哭求皇帝,为儿子辩称:“太子有苦衷却不能面见皇上,而乱臣贼子又常以谣言污蔑太子,他是实在忍不住忿恨的心情才做出这等荒唐的事情。太子作为陛下的儿子,盗用父亲的军队,不过是为了自保,使自己免遭别人的陷害罢了,臣妾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太子并非有什么险恶的用心。”皇帝不听其言,反而冷言冷语道:“既然你这么想死,就去死吧。”皇后恸哭:“民间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臣妾和陛下自幼相伴,虽无功劳但一片赤诚天地可鉴。现在臣妾年华已逝,陛下就厌恶臣妾,这也是常理,所谓色衰而爱弛。但陛下怎么能够不明白臣妾的为人呢?区区几句白象妖姬的话语就蒙蔽了陛下的心智么?臣妾对陛下实在是太失望了!”说完,碰柱而死。皇帝本是说的气话,没想到皇后性子刚烈,看到她在自己面前惨死,一时心有戚戚焉。骊姬扶着皇帝进入内室,一再劝他要保重龙体,又命人将皇后的尸体拖出去胡乱掩埋了。最后,皇帝回过神来想着要将皇后葬入祖庙,但来来去去都找不见皇后的尸体,骊姬道:“她儿子既已反叛,她没有资格入住祖庙。现在陛下费心寻找,倒不如下旨去了她的皇后名位,削为平民,可不省事了?”皇帝只好如此。
这一年末,谢珍珠一改往日严苛的作风,不仅放了一些临近的小宫女回乡探亲,而且还发了一份额外月钱,说是对大家辛苦工作一年的奖赏。暖秋是无处可去的,她跟在谢珍珠身边,问道:“尚食拿自己的钱来做奖赏,这是要做什么?”谢珍珠淡淡地说道:“人生无常,梦觉勇施。”暖秋记得这是刻在广延寺大雄宝殿上的一句话。谢珍珠道:“我是在广延寺遇见郑尚宫的,我想她临走时想要跟我说的就是这句话罢。暖秋,新帝登基总是会允许一批老宫女出宫,我看为期不远了,你可愿意出宫,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