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于皇后之死仍然心怀愧疚,虽然骊姬一再撺掇皇帝诛杀大逆不道的太子,但皇帝都以虎毒不食子为由拒绝了,只将太子软禁在南院之中。翌年开春之时,皇帝深感大限将至,将皇位传于三皇子,就此驾崩,谥号为“夸”。三皇子登基后,以骊姬为皇太后,昔日的政敌丞相朱启依然拜为丞相,并授以辅政重任。这一年最令暖秋开心的不是她和谢珍珠都官升一级——谢珍珠已为尚宫局尚宫,而暖秋也成为了尚食局的尚食——而是郑离所在的西域使团在夏末时节返回了京城。皇帝自然非常高兴,而且使团不仅带来了各国对于大凉新帝的问好,更重要的是白象国主动出具的和平盟约。这当中当然不乏骊姬的操作,不过对于初登大宝的新帝来说,这份盟约就是实力和地位的象征。郑离被拜为太中大夫加给事中,这种官职带“中”的官员均可出入宫禁,能在宫中办公,虽然官小职微,却因代表天子,负责实际政务,为内朝要职,可以说是天子身边的亲信宠臣。郑家也自郑尚宫被贬后,再次迎来了他的辉煌时期,一时门庭若市。
暖秋以为自己再见到郑离时会有千言万语,但真正在皇宫中不期而遇时,两人都只相视一笑,再来就是几句简短的问候。暖秋暮然发现,他已经错过了她生命中的太多,或者他从来不曾进驻到她的生命里来。他走的时候她还一无所有、一无所知,他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中间的百转千回、变幻莫测她又怎能向他说清楚、道明白?恍若隔世之后,她才明白当年的痴缠不过是少女的春思,让自己心动的不是郑离,而是那份少女情怀。她很庆幸,郑离带给了她成长,最难得的是这成长一点也不痛苦。
“听说皇宫要换一批人,老宫女可以获恩准出宫。”郑离说,“你也到年纪了,打算出宫吗?”
暖秋知道,郑离表面上是在问她,实际上是想旁敲侧击地打探符荷的情况。现在符荷已经被提拔为尚宫局的女史,虽然说是听命于谢珍珠,但她的实际领导人则是广壁楼里的那位,可以说是骊姬安排在谢珍珠身旁的眼线。
“我这个年纪出了宫嫁人是不成了,又没有一技之长,不知道去干什么,我想我还是算了吧。”暖秋道,“要是你还想问符荷就不必了,她现在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就算她自己愿意,太后恐怕也是不会放人的。”
郑离长叹一声:“我是永远都追她不上的。”
暖秋笑道:“是她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就别老想着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又各自散去。
作为尚食,除了负责皇室的饮食外,暖秋还有着一项特殊而重要的工作,那就是负责南院里头那位主子的饮食。这位废太子虽然名头不再,但毕竟身份摆在那儿,是重不得也轻不得,况且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儿等着大做文章呀。废太子的饮食平日里都是由暖秋亲自负责,就是怕有人钻了空子去。暖秋提着食盒来到南院,里面是一荤一素,就是宫里面稍有资历的宫女宦官也吃得比这好。但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又还有什么挑剔的权利呢?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不过,李氏倒是比太子看得开得多。她是太子的发妻,太子在位时并不得宠,落难后李氏自动请缨搬来南院与太子同住,可谓患难见真情。现在若不是有爽朗的李氏撑着,废太子恐怕真要成废人一个了。
一如往常,好远就听见李氏欢快的声音。暖秋走过去请安,李氏将她扶起,问着今天有些什么菜。暖秋答:“炖肉和白菜。”李氏拍手笑道:“炖肉好哇,今天早上我在后院发现几棵香菜,正好扯了给爷放炖肉里,那个香啊!”说着还不自禁闻了几下。暖秋觉得李氏身上就是有种亲和力,总让人想成全她,遂说道:“那以后炖肉奴婢都记得放上香菜。”李氏拉着她的手,道:“那就有劳你了。”废太子满脸愁容地坐在食案之旁,举箸不食,任李氏在对面眉飞色舞地描述一天的新闻。其实,这一天像所有的昨天一样,乏味得很,但李氏却能够用生动的语言描述得活色生香,就是暖秋在一旁听了也不禁莞尔。
“今儿早上,我去后院散步,可是不得了!爷,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李氏一双明亮的眼睛瞪大地看着废太子,但是他却满脸木然。
“发现了什么?”暖秋接道。
李氏向暖秋笑笑,又转而对着废太子那张麻木的脸,说:“可不是叫我发现了一块宝地,长了好些野菜!香喷喷的!一定是树枝上的麻雀衔来的种。以后哇,爷你打麻雀,我种菜,咱们餐餐吃野味!”
废太子听到这里,眉头一皱,放下箸,冷冷地说了句:“没胃口,不吃了。”
李氏原本想喊住他,但是亦知道不能,只长长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向暖气说道:“爷今儿胃口不好,劳烦你把这些撤走吧。”
暖秋道:“不如明天我端粥来吧,想来殿下即便胃口不好,吃几口粥总是可以的。”
李氏感激地点点头。
所以说男人和女人的审美观是不一致的。暖秋觉得李氏千好万好、贤良淑德,而废太子就把李氏当跟草,是个乡野粗鄙之妇。难道在这样的境地里,还要一个什么弄萧操琴、温柔缱绻灵魂伴侣吗?
翌日,暖秋在一荤一素之余另加了一碗粥,李氏正好在后院扯了几根野菜,撕碎放进粥碗里。暖秋瞧了瞧,是几根胡葱,她小时候也吃过,用来煎鸡蛋最是香了。李氏又好言好语地将粥递给废太子,废太子皱着眉头瞧了瞧上面浮起的几根绿叶子,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李氏笑道:“爷尝尝,若是好吃妾身再告诉你是什么,若是不好吃你便罚我吧。”废太子撇过脸,只夹了一根青菜入口。李氏不依不饶,又将粥碗往前送了送,此举本是撒娇之意,却不料废太子突然出手阻隔,这一下粥碗没有端稳,几滴热粥减到了废太子的衣衫之上。李氏见了,慌忙放下粥碗,赶紧掏出帕子给他擦拭。废太子满脸阴郁,低吼道:“你怎么如此不成体统!是不是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了,你也不拿我当回事!”李氏跪在一旁,只管摇头,她知道她丈夫心里委屈,无论他怎么误会她,她也不会介意的。“我是堂堂太子,拿这些下等人吃的东西敷衍我也就罢了,你现在还叫我吃野菜!怎么,我是乞丐吗?”说完,怒气冲冲地返回内堂。暖秋走过去扶起李氏,李氏抹了抹眼泪,对暖秋说道:“他现在就是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儿来,过阵子就会好了。暖尚食,你这番心意可不能白白浪费,这粥我喝!”说完,咕咚咕咚几口就将一大碗粥喝了个底朝天。暖秋知道她这是把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咽。
当晚,暖秋做梦时却梦见了李氏。只见她手抓一把胡葱,面露凄惨的笑意,说道:“男人心,海底针。男人心,海底针……”暖秋待要走进之时,李氏却转身离去。她往前一抓,却就此醒来,棉被里已是一大片汗水,这个梦做得她心惊胆战。然而第二天,噩耗传来,李氏身亡。还没等暖秋回过神来,已有一大队郎官闯进尚食局,领头除了郎中令外,还有方兴。他环顾尚食局一周,指着暖秋道:“郎中令大人,这便是暖尚食,专门负责南院的饮食。”方兴现在认了曹仁寿做干爹,已在甘露殿当差,然而,此次他和郎官一起出现,阵势颇大,暖秋一时猜不着他们的目的。
“方公公,不知所谓何事而来?”暖秋上前问道。
方兴哼了一声,并不理睬,转而向郎中令道:“大人,此妇生性狡诈,奴才看今日之事必当怀有重大阴谋。”
郎中令不耐烦地看了方兴一眼,道:“多谢方公公提醒,本官自有明断。”
方兴始觉自己话说得多了,连连称是。
郎中令一声令下,两名郎官架起暖秋就往外拖。慌忙之中,暖秋扭身避开,向郎中令道:“大人若有事询问我,我自当随大人前往,还请大人不要羞辱我,我好歹也是宫中三品女官。”郎中令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挥退众人。暖秋跟着他离开了尚食局。
原本宫人犯案,是要交给尚宫局处置的,但李氏的案子牵连甚广,虽然废太子平安无事,但是朝里朝外都心知肚明,这一次的下毒事件是针对废太子而来,李氏不过是殃及池鱼罢了。而最引人怀疑的当然是新登基的皇帝,虽然舆论没有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但是新皇帝已然受不了外界猜忌的目光了,于是决定将这个案子交给了大理寺办理,一定要彻查到底。大理寺所办的案子都是大案要案,大理寺卿当然知道这件毒杀案的意义,稍有不慎便能引起各方矛盾。他查出李氏是因为吞食了有毒的野草而致命的,而谁将这些野草放在碗里的,除了亲自负责饮食的尚食之外,确实不做第二人想。但是案子不是到这儿就打止了的。一个小小的尚食,她去毒杀废太子有何意义?她的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问题是,这个阴谋应该挖出来多少,或者竭力隐瞒,这才是这个案子的关键。大理寺卿是聪明人,所以他不急于结案,而是先周旋于各方,摸清楚各方的利益冲突。
朝堂之上,新皇帝问丞相朱启:“南王(指废太子)近日精神不济、身虚体弱,有宗室启禀于朕,应尽快封南王番地,放其归番,丞相以为如何?”朱启摸着白花花的胡须,道:“臣以为不妥。”新皇眼睛一亮,说道:“愿闻其详。”朱启道:“如果在这皇宫之内,陛下眼皮底下都不能护南王周全,还希望南王归番承命后便能颐养天年吗?现今,南王饱受丧妻之痛,陛下作为兄弟应当就近安抚,怎能将他远放,任其积郁于胸呢?先皇曾嘱咐陛下要兄友弟恭,南王还需陛下多多照顾,方能振作。”新皇听后,深受感动,不禁对文武百官道:“还是丞相懂得朕的一番苦心啊!”大理寺卿与其他文武百官一起高声赞颂皇帝仁爱。大理寺卿心想:“皇帝是既不愿太子走,也不愿太子死。而丞相不愧是三朝老臣,说话滴水不漏,既成全了皇帝的心思,又保全了废太子的性命。看来这件案子要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