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机”钱大力回来了。他是逃回来的,不是飞回来的。
他回来得有些不是时候,他爷爷“老飞机”钱五福死的时候他没回来,这次回来有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谁叫他是小飞机呢。
回来好啊!张老打听说他回来,想这下子村里算是有了个青年男子了。自从宋得福去煤矿挖煤死了后,村子里就没有了青年男子。
老飞机临终时,在县城一个食品加工厂当保安守大门的“中飞机”钱爱武回来了。老飞机对他只有一个要求:找到小飞机并给他娶媳妇。
老飞机说完就再也没气息。
财顺大叔说,这老飞机终于落地了,可心里挂念的是那个独孙子成家的事情。
小飞机的事,中飞机是没办法解决的。五年多了,连个消息都没有,他差不多也快忘记了。当年他说他要去昆明城里找活做,没想到一去就没消息。
老飞机当然也被张老打的抬尸队送上了山。费用当然是套餐制,优惠过的。事办完后,中飞机也不想出去了,想想自己也算是老人了。他想等小飞机回来。
他们一家三代的绰号是有来历的。起源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钱五福作为“农业学大寨标兵”参加了省里组织的赴大寨现场学习。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成了狗背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坐上了飞机的人。
钱五福学习回来,自然要传达学习经验,少不了也说自己一路坐飞机的过程。社员们问他坐飞机的感受,他说,这飞机呀,力气也够大的,轰轰轰地几下就冲到云彩上边去了。在上边望下边,房子才有火柴盒大,大河也只有麻线那么粗。个把小时就冲过几个省了。坐着比拖拉机舒服几百倍!上边可以吃饭、喝水、睡觉和解溲,太方便了!
有社员听了,说,难怪看电影见着小日本就开着飞机来打我们国家。钱五福这回一说,老社员们说他是五福俱全,什么都超过生产队的社员一大截。
其实钱五福还是在飞机上闹了笑话。他闹肚子,去卫生间处理了。过后他问那些粪便哪里去了,人家说落下去了!他一时大惊失色:背时了!我那东西掉下去,要是掉在一个正在走路或者正在干活的人的头上,那人年纪又比我大,我就要被雷打死!那我就回不去了,我可要回去狗背生产队改天换地去的!
有人说他是“杞人忧天”。他说,我不是杞人,也不是忧天。我现在就在天上,要是回不去,谁带领狗背生产队的社员!我忧的是狗背村的生产!
领导听了,不知是表扬还是嘲笑,对大家说,钱队长真是个好队长,飞机上解个溲都想着生产和社员同志们呐!我想请钱队长放心,刚才钱队长那点东西掉下去了,正好掉在狗背村的土地上,没有打在社员上!钱队长这信号弹打得好,我们这次学习一定成功。
钱五福不好再说话了。回生产队后也不讲这个小故事。他觉得不怎么光彩,是自己无知造成的。
大寨是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公社的一个大队,原本是一个贫穷的小山村。农业合作化后,社员们开山凿坡,修造梯田,使粮食亩产增长了七倍。《人民日报》刊登新华社记者的通讯报道《大寨之路》,并发社论《用革命精神建设山区的好榜样》,全国兴起了“农业学大寨”运动。
钱五福虽然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听了大寨先进经验后,他带领男社员们用十字镐、钢锄、铁铲、畚箕对生产队的坡地进行改造,用了四年多一点的时间,改成了一块块平地。又组织女社员们一把镰刀一根绳子把林间地头的杂草送进牛厩猪圈,变成农家肥后用竹篮背到改造好的生地里盖上,平地种了一两茬后产量大增。从大寨实地学习回来后,他又带社员们在地间修了十来个小水坝,雨季过后,蓄起了水,也就不怕来年的春旱。
钱五福依然是标兵,上面给的奖品一会是块白毛巾,一会是个白瓷口缸,一会是个上边印有“为人民服务”红字的帆布包,让狗背生产队的社员们羡慕。在狗背生产队,他很接地气,红得很,火得很,完全一个高大上。
真正让他有了绰号的事是一九七一年十月间。有一天晚上,他在家里听广播,听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叛逃的消息。他想,必须将这一重大消息告诉社员同志们。
那时候,社员家里都开通了有线广播,家家都有小喇叭。生产队上的播放机开关一开,家家都可以听到。生产队长还可以通过播音器,向社员们讲话。生产队那块中心篮球场旁边的锥粟树上,挂着高音喇叭,传出的声音可以让林间地头的人都听得见。
钱五福一夜没睡好觉。天刚蒙蒙亮,他对着对着那支被红布包裹着的话筒喊开了:
“社员同志们!党中央有重大消息!****叛变了!但是没有好下场!****领着一群老婆,坐着三大架飞机逃跑,摔死在瘟猪的耳朵上。我们狗背生产队的社员同志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抓革命促生产!谁要叛党叛国,我们贫下中农坚决不答应!”
公社革委会主任牛建华正在对门山上走着路,想由大队往公社返回。昨晚他就是来大队上给大队干部传达这一消息的。此时听见钱五福这一喊话,觉得事情重大,赶紧小跑着来到狗背生产队。
牛主任气喘吁吁地来到钱五福家里。钱五福正要出工。钱五福见状,不解地问:“主任,这大清早地跑来,是不是有大事了?”
“你呀瞎说乱讲,差点摊上大事了。中央精神被你传歪了,赶快打开扩音器,我来传达。”
钱五福边走边说,我没传歪,我一个贫下中农,一个生产队长,咋敢把中央精神传歪掉!
牛主任说,你听我是怎样向社员同志们传达,一会就明白了。
“狗背生产队社员同志们:我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牛建国,刚才钱队长传达中央精神有些问题,昨晚我也才向大队干部传达的。****叛逃是真实的,事情发生在上个月的十三号半夜间。****的老婆叫叶群,他的老婆就这一个,没有一群,他是带着他老婆逃跑的。****坐的是三叉戟飞机是一架飞机,不是三大架飞机。****摔死的地方叫温都尔汗,在一个叫蒙古的国家的地盘上,不是什么瘟猪的耳朵上。钱队长刚才说的后半句没说错,我们狗背生产队的社员同志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抓革命促生产!谁要叛党叛国,我们贫下中农坚决不答应!”
牛主任喊完话,钱五福不解地说,我就不明白了,这一群老婆和老婆一群不就一样的嘛!跟饭吃了没有、吃饭了没有不就一个道理嘛!
牛主任说,你呀,只听广播,不看报纸,飞机也坐过了,还是搞出这个名堂来了!以后传达不了就莫传达了,传错掉会犯错误的,你按时打开广播就行了,公社的广播站会传达的。
钱五福说,那就好,那就好,我也就不着急了。
社员们出工到地里干活,说起这事,不由得笑起来。没有乐子,就有人装作严肃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一群老婆”,或者说“三大架飞机”,其他人就“噗哧”地笑起来。
下午,钱五福的儿子钱爱武从公社中心小学放学回来,也来到地头,和学生组的同学一起参加生产队的劳动。钱五福不在,有社员同钱五福开起玩笑来。
“爱武,你以后学开飞机吧,我们钱队长准备买三大架飞机呢,以后你来开吧。”
“我长大了要当解放军,我要端冲锋枪扫敌人,不开飞机。”钱爱武一本正经地说。
“爱武,你也别傻了,以后你爹给你娶一群媳妇,你爹开一架飞机,你儿子开一架飞机,你呢,也开一架飞机,带着一群媳妇到处转,见到哪儿有瘟猪就落下来。”
“我又不是公社卫生所的牲畜卫生员,见了瘟猪就得落下来!再说,我不当这种卫生员,专门医鸡猪牛马。”钱爱武还是那样认真。
说着说着,有人见钱队长过来了,说“大飞机来了”,大家不再说话,埋头干活。
晚饭时候,钱五福的婆娘问:“娃他爹,怎就把中央精神传错了?弄得差点犯了错误。”
钱五福自知理亏,但也有几分底气地说,一群老婆和老婆一群有什么差别?三叉戟飞机和三大架飞机又有什么不同,这个生产队,还有这个大队,只有我坐过飞机,我最有资格这样说!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飞机我最有发言权。
钱爱武一下子明白过来社员们开的玩笑是啥意思了。他在早上课堂上,老师已经传达了这一精神。想起白天的玩笑,他说了句:
“我爹,你也是,坐过飞机还出这种洋相。出过省的人了,还瘟猪耳朵。真丢人。”
“我丢人?以后你长大也能让国家出钱让你坐飞机,我就不丢人了!”钱五福气愤地说。
“赶快吃饭吧,你们两架飞机,我这一群媳妇还等着洗碗呢。”钱五福媳妇说。
“以后爱武娶了媳妇,生了儿子,我家不就是三架飞机了。孙子有了媳妇,家里老中青三个媳妇不就一群媳妇了?”钱五福说。
“哪一天家里的老母猪犯了瘟病,你去对着它耳朵讲吧!”钱五福媳妇说完,站起来收拾碗筷。这一顿饭不欢而散。
这以后,钱五福的“大飞机”的绰号就叫响了。人家这样叫,他也不生气。反正他也觉得,周围这几个大队,坐着飞机出门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个,这绰号还提醒他,不忘记自己那段光荣史,不减小自己那一分自信心呢。
钱爱武初中毕业后返回生产队劳动,几次想出当兵,只因体检不合格没去成。“小飞机”的绰号叫着,让他心里憋屈。虽然也出去参加修水库、修公路,最多也就出过县境,时间也就半年八月的,最后也是背个背包又回来了,工分是生产队记着,没有“飞”出去。钱爱武回来,也没有让社员们觉得他有出色的地方,就只是多识几个字而已。
钱爱武娶了媳妇,一年多后,生下了钱大力。当时,国家施行许多新政策,都喜欢用“大力”这个词,如大力提倡,大力贯彻什么的。钱五福觉得这个词好,有点气势。爱武听来虽也有些力道,可是他就是温开水一样,做事拿不下主意。他几次想把生产队长让给他干,可看他那点样子,就是干不下来。钱五福给孙子取名“大力”,可谓用心良苦。
钱大力一出生,钱家有了“三大架飞机”。钱大力成了“小飞机”,钱爱武变成“中飞机”,钱五福升为“老飞机”。媳妇尚还差一个,将来钱大力娶了妻,也才算一群。
钱五福是个队长,带头响应国家号召,动员钱爱武实行计划生育。小两口也同意。于是钱爱武也成了模范。钱五福认为,只有在这个事情上,他这个儿子算是做了一回让他这架老飞机长脸的事。不过,带头归带头,村里那些育龄夫妇的工作,还是得老飞机去做。中飞机没去县医院做结扎手术前,那些育龄夫妇就说,你家中飞机不生了,我们也就不生了。中飞机做了手术,那些人又说,你家中飞机嘛,爱武哟,肯定会生五个呢。你动员我们只生一个好,以后万一摔死在瘟猪的耳朵上,我们老了谁来养?以前老飞机只管组织大家种地,现在麻烦了,娃娃逃学他得管啦。
不久后,上边来了通知,要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一下子,生产队变成一家一户,再也不用他吆五喝六了。他也有点力不从心。勉强坚持了几年,孙有才退伍回来,才把担子交给他,让他当了村民小组长。
本来,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老飞机家也是有优势的。老飞机还可以干些轻巧活计。中飞机和儿媳正是干活的年纪。两个半劳动力算得上是个正常家庭。开头一两年没见什么差距。四五年过后,村子里有的人家盖了新房子,虽说是砖木结构,可毕竟是新房,比土木结构看上去要干净得多。稍微差一点的,也是翻新了旧房子。家里地板也打成水泥的,屋里安了天花板。老飞机家干活还可以,不落后,可是经营上就差了一大截。房子也没翻新,成了村子里比较差的人家。
小飞机读书,读着读着就觉得没意思。他想,他读得再好,家里也供不起他上大学的。家长们认为,即使咬紧牙关供孩子读了大学,又不分配工作,以后出来找不到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也是浪费了家里的钱和娃儿的青春。村子里的孩子大多跟他一样,读到个初二三年级就回来了。反正他们认为,在狗背村,这点文化是可以用一辈子了。
当然也有继续读着的。比小飞机大一点的宋得贵就一直读到了高中毕业,后来考取了北京联合大学。他爹宋财来也是蛮拼的,出去打工不怕苦,老公鸡啄铁核桃般硬抵硬地供娃儿读书。这个宋得贵也是狗背村第一个考去北京的娃娃了。
小飞机回到家,跟着中飞机学着干活。没几年,他发现小伙伴们大多数都有了摩托车,也想有一辆。可是,中飞机不干,说要将旧房子翻新,钱不够。村子里苏家有两个女儿,也买了两辆摩托摆在那儿。宋大炮宋财来问苏里娅的儿子苏丹宏,你家又没人骑摩托,一次买两辆整啥子嘛。
苏丹宏说,我两个女儿在那儿,哪个伙子愿来我家上门,我就把摩托送给他。要不,让你家得贵来我家上门,两个女儿随他选,两辆摩托随他挑。
宋大炮一本正经地说,这玩笑开不得!我儿子以后是国家干部呢!
小飞机有时也想去苏家推摩托回来。他想去上门,但大人们肯定不会同意,独儿子去上门,自己老了谁来养?女方家也会为女儿考虑,以后要养四个老人,负担重。一般都不会去招独儿子来上门的。除非那家人有女儿已经招了姑爷在家了。没有人来挑摩托,苏丹宏也不着急,隔个把月,把摩托推到院子里,端一盆水,认真地抹抹洗洗,然后又把摩托推到堂屋里摆着。
村子里的年轻人们三三两两地出去了。在他们看来,狗背村这点地,再苦也苦不出什么名堂。外边打工,一天下来,苦也苦些,可钱是实实在在的。在家里种地,一会担心干旱,一会担心暴雨,特别是冰雹和雪霜,一不小心就会让大半年的心血泡汤。伙子逐渐地就只剩下他和宋得福,姑娘则一个不留地走了。苏丹宏的大女儿出去半年挺着圆肚子回来补办酒席,说是嫁了昆明城边上一户人家。二女儿也是谈了对象,也是打工的,对方的家在外省,远着呢。不过,人家不着急,说以后成了家,就在昆明租房子。有了孩子,再把父母接出去。
苏丹宏起初也不同意,后想想大女儿是生米做成了熟饭,不同意也不行的。二女儿谈的对象有本事,把人家叫回来种地,那是横抬木头走村巷,两头都不顺,只好应了。
小飞机终于下定决心出去了。中飞机不得不同意,全村男娃儿,就他和宋得福了。让他出去,长长见识,说不定还会给家里带来大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