仟君性子最急,方才察得,便赶紧拽着陈光文腾云往那处山岭落下。
他三人远看时还未注意,这一时置身山中坟冢堆里,才恍然发觉,此处果真是一荒芜之所,目之所及寸草不生,花枯树死,连一声虫鸣兽吼也无,圆月光华之下,孑然一身的山丘好似早已僵死,在大地间投下一抹巨大的孤影。
远近唯一矗立之物便是山腰处连绵一片的坟冢,其中大多石堆土砌,有石碑刻凿,是有名有姓的葬处,可见这山岭原本也应是个风水冢位,现今却枯草连片,碑倒狼藉,一众破败坟冢全然融入山中一片死寂之中,鬼气森森让人寒毛倒竖。
陈光文被捆得结实,自云端下地时落脚不得,硬生生在地上滚了一滚,恰好迎头撞上一处坟头的重重磷火,紫色磷光幽幽一时骇得他哭爹喊娘,又赶忙念了几声佛号。
一边仟君正四下看着,听他闹腾起来,赶忙将红绫又往他嘴间紧缠了一圈,低喝道:“你安生些吧,此处草木活物皆被烧伤殆尽,倒确是像极了旱魃的栖身之处。你这般胡喊乱叫,小心它醒了把你烤来吃!”
陈光文骇得一双绿豆眼瞪成对铜铃,只得乖乖闭嘴任眼前磷火鬼魅地漂来浮去。
“此处暗火升腾,我想旱魃应当就在左近。”昱霜嘴上如是说道,却不见形色有分毫焦急。他将一块破碎歪倒的供桌重新扶正,又拂了拂石桌板上的尘土,这就翻身坐了上去,一面取出莲光在月下翻来覆去地玩赏,一面仍是轻声道:“我们只在此候着便可,子时一过,想必它便会从坟堆里出来觅水。”
仟君自是对脚下暗火浮动有所知觉,她曾听三师兄栖月说过,世间火源皆有明暗之分,明火乃是有焰有色之火,以骄阳之火为最烈者,可将万物形体付之一炬。暗火则与之相对,无色无焰,以凤族冥火为首,可焚烧魂灵,却留得枯形。阳冥二火相交融合,则成烬火,可燃烬天地,毁形灭迹,无法可熄。
这荒坟丛立之中,暗火蠢动,却并不似凤族的冥火一般热烈,若非在此长驻,便不过有几分口干舌燥,还不至被焚毁魂魄。是以山中虽是草木枯败,却未见得动物尸首,想是活物但凡有些灵性的,都远远避开暗火升腾的中心,自择逃路了。
虽是如此,她也不敢大意,当下便捏了个龙门清凉秘决,将陈光文护在其中,以免暗火将他凡魂灼伤。既已至此乱夜荒山,她便也不怕他落跑,终于将他身上缠缚的红绫尽笼回袖中,又从怀中掏出把短小精悍的匕首。
这匕首也是水晶宫辉宝殿中神兵一件,名曰葬妖,摆在龙宫中几千年来也不过是个精巧摆设,只因它对飞升成仙者一无是处,却是凡人修仙积德的梦想之物。
葬妖物如其名,是把灭妖之刀,为天山玄火所淬,长不过三寸,上铸玄黑天书禁咒,用此匕首诛妖灭魔可将功绩刻进凡人的生死功德簿,篡改原本天定平庸、无命飞仙的凡人命格。在此之外,被诛之妖未尽的寿命还可尽皆归得执刀之人。
昔日,铸造葬妖的长白老儿将此三寸匕首掷入人间,本意乃是想造福人世,以功德换得修仙之人长久的年岁,以期凡人能在寿尽之前参破仙道,挣脱轮回。怎料人世欲字当头,以讹传讹,竟以为得葬妖者即可得飞升,可尽天寿,一时为抢得此宝,又是掀得一番腥风血雨。
龙王悯世,这才令人将它收入宫中再不世出。
此番敖广老儿将葬妖交予仟君,正是料定辰州水君托生三世都必被写得个凡夫俗子无缘天道的破命格,有意要陈光文诛杀那旱魃于此刀刃之下。一时破妖功成,天帝允了他的这世功德准他返归仙籍,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是那时天帝不允,他也借了旱魃千年寿命,即便天资愚钝,然而命格已改,假以时日,或参道飞升也未可知。
那陈光文却早被坟地里一片森然诡谲吓得两脚虚浮,仍是瘫软在地。仟君将葬妖交托予他,又好生叮嘱了一番,他却只浑浑噩噩左耳进右耳出,手中握着那柄匕首颤颤巍巍,一时匕首利刃映着月白,辉光好一阵乱抖跳脱,恍得石桌板上坐着的昱霜眯起眼,曳开莲光折扇,掩面遮光,嗤嗤笑道:“逝寻君原也是个胆细的,这倒很像。我最是想不明白,凭着那胆小如鼠的逝寻当日又怎敢接下那灭天诛妖剑。”
仟君见陈光文这副德行,早不奢望他能一鸣惊人,暴起刃妖,便只盘算着要趁那旱魃还未醒时,将它的藏身之冢寻得,出其不意把它缚住,拖来给陈光文。再让他眼上一蒙,砍瓜切菜似地手起刀落了结旱魃便罢了。
当下,她便在坟场四近疾步细查,绕了半晌,竟真的在一山石夹角幽谧处,寻得一块漉漉渗水的孤坟堆。还未来得及刨坟掘妖,却见月光清朗之下,一抹血红影子忽地自坟冢碎石缝里探了出来,待她细看才发现,那竟是一段毛绒绒的污秽手臂,前端长着好似鸟儿的尖勾利爪,这利爪此刻正紧紧抠在坟外的土石之间,借力欲将身子爬挣出来。
这一番倒正中仟君下怀,她起手便要驱使红绫缠住那一节手臂,把坟中毛绒绒的怪东西拖出来。
手间方运气,袖口便被一闪紫晖截住,她还未回过神,只觉身上红烟轻纱袍被人自后背猛力一揪,拽到了一块巨石的背阴之处。
仟君眼见自己额头正倚着一联紫色的衣襟,隐约被一缕缠绵柔软的桂花香气包裹,竟一时晃神好似入梦,只听到头顶上压得极低的一声:“阿仟,你不要急,这旱魃有些蹊跷,我们且跟在它后边看看再做计较。”
她一惊回过神来,才发现昱霜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此刻正躲在石后窥看旱魃,连那瑟瑟发抖的陈光文也被他捂着嘴,拖进这山石的阴影里。
仟君略略退了些,让自己从昱霜的怀侧移开,强定下神识,从巨石后重向那处坟冢看去,只见那毛绒绒的怪物已整个破土而出,远看着好似巨猴一般,通体猩红长毛,面上满是灼伤似的疙瘩疮伤,一片黑糊糊分不出五官,只看得清嘴中一对尖牙长长呲出,延伸至嘴角,在月华温柔中着实显得狰狞恐怖。
她是第一次见着旱魃活物,便只一边打量,一边与昔日在画册中所见的相比,正看得妙趣横生,却听身边的昱霜又是极低一声叹息,几乎微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