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毛巨猴站在坟地碎石之上,仰首瞧了瞧一轮满月,嘴中嘤咛了一声,竟似有几分欢愉之色。它虽面目丑陋不堪,声音却轻婉细细很是动听,一时让仟君萌生了一丝怜惜。
忽地一阵热浪拂面,好似乍一掀开蒸炉,滚滚热气直往脸上扑来。
仟君心道一声不妙,她未曾想到会被那看似蠢笨的红毛怪物瞧出藏身之处,更未料到这旱魃虽只修妖千年却法基扎实,一手魃炎暗火席卷而来让她毫无防备。
此时便是给自己捏起一道清凉诀也为时已晚,她便想硬着头皮扛过这一波暗火,却只觉右手一动被昱霜纳入他手心,顿时一股透彻凉爽的真气顺着手渡了过来,好似酷暑里一眼冰泉将仟君身浸其中,好不清爽。
“莫动,你看。”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在她耳边道。
那旱魃倒并未发现他三人,只举步往山脚下走去,一面走着,一面却见它绒毛尽褪,身形变化,竟成了个身姿娉婷袅袅的红裙娘子,满头乌黑盘发妆点着香红宝珠串串,交相碰撞声声脆响,回荡在这空旷的山间,听来又是诡异又是妩媚。
“方才那一阵暗火……”仟君紧瞅着旱魃所化的红衣女子,犹疑不定。
“不错,这旱魃虽经修习,可手控魃炎暗火,可方才那一阵却不是有意为之,恐怕当年逝寻君虽挡下诛妖剑,她却还是受了重伤,这数十年间炼气疗伤不仅未见好,还有些走火入魔无法自控了。”昱霜仍是紧贴着仟君耳根子缓缓说道,气息温煦好似一支若有若无的羽毛,时不时将她撩动一番。
仟君满面羞红,赶忙侧开头,低声问:“既然它难以掌控魃炎,自身魂魄想必此时已遭暗火侵蚀,这一时任它施些什么法术,都必使得魃炎更为爆散,于己百害而无一益。它怎还自行催动法门化形变身?”
她半晌未听得昱霜作答,又想到自己本是打着主意,要先发制人将那旱魃缚住,现下时机失却不禁有几分忧心,又问:“让它跑了可怎么好?”
“我看它身有重伤倒不必忧虑,若是到时跑了我也自有办法,”昱霜指尖冰凉,终于将握着她的手松开,只催道:“我们跟着她看看去。”
仟君急着追那旱魃,立时伸手要去拖陈光文,这才发现那肥粽子方才被旱魃原身狰狞的样子吓得狠了,裤裆里屎尿齐下,满脸涕泗横流着实一副窝囊皮相,好在一把葬妖还握在手中总算没丢。她近处嗅了一鼻子恶心,连连挥手驱散浊气。
眼见那旱魃所化的女子越行越远,仟君与昱霜也顾不得污秽,两人各拖着陈光文一只粗胳膊,手捏轻诀凌空而起,将陈光文拽在半空中,紧紧尾随着那一抹猩红影子下山去。
它的步履极快,片刻便行出山隘,绕过一座村落往旷野处飞步而去。因她正使着斗转星移的神行之法,体表时时有暗火噼啪爆散而出不受控制,是以所行之处即便脚下有韧草新生,在那暗火轻触之下便也立时枯萎。
仟君眼见如此,心中对那时水君蕴凉上报予龙王老儿的说辞不免有几分怀疑,蕴凉曾说旱魃此次现世作乱滔天,焚灵毁生令人汗颜。然而今日一见,这怪妖虽是面目可憎,一身魃炎翻滚将千里内的河湖落雨尽蒸得透干,却原非它本意,是体内气息混乱爆裂才得今日辰州满目疮痍,只是不知它缘何明知后果,竟还在辰州境内频繁走动。
他三人顾忌红衣女子身上翻滚不定的魃炎烈火,又兼陈光文满身秽气冲天便是在下风处也怕那旱魃闻了出来,是以追踪之时并不敢靠得太近。
饶是如此,仟君却看的分明,那红裙女子周身上下尽被魃炎包裹,无形无色的暗火正贪婪而缓慢地吞噬着她的魂魄。这暗火反噬妖体虽是个水滴石穿的过程,却也终有尽头,仟君只听人说过,魂魄生生破碎被弑的疼痛无法可想,比起肉体残破的痛楚更是刻骨百倍,这般撕心裂肺的疼痛只可设法缓和却难以止歇,直至暗火将整个魂灵烧得一毫不剩才算完结。
然而那红裙女子却好似一丝痛觉也无,在月下且行且歌,歌声柔软温存好似袅袅炊烟,蜿蜒在沉寂的山中,虽是美妙无比,却也掀得周遭空气涟漪层层,泛起的皆是苦涩。若不是明眼见得那簇簇不时从她体表溢出的暗火,只远远看着她一袭红裙招展,步态轻盈地行走于星辰之下的旷野中,仟君定会以为这个女子也不过是青屿镇寻常小姐千金中的一员,为君梳妆毕,正兴高采烈往那繁华街市走去,欲与心爱的情郎执手同赏灯烛璀璨,共度良宵。
三人随着旱魃取道东南,遥遥可见两座山丘一高一矮,寂静地对立于月光绵绵之中。
“那是大小宇山,”昱霜远眺山影,又深深回望了一眼被拖在手里的陈光文,叹道:“逝寻君原是最喜欢大宇山春日里漫野桃花缤纷的,便是无花时节也常卧于山中小憩。我也曾因他盛情难却,慕名来玩赏过一次,绯花漫天飘坠当真让人美不胜收,便是同西王母蟠桃园林里的仙景两厢一比,也毫不逊色。只是现今却不知何年何月才可再见那时美景。”
如此扼腕叹息,仟君原是心中不明。只跟着旱魃所化的红衣女子步入大宇山,见得满山枯败,桃僵树死,她方才了然,想是旱魃时时来此山中睹物思人,体内魃炎作祟,才使得遍山再无一丝生气。
待拖着陈光文那黑皮的随旱魃一同攀上大宇山顶,仟君方觉眼前一亮。
此山虽并不陡峭巍峨,却也很是高耸,现下平坦山顶独承月色,银辉直直透过桃树枯枝遍洒山头,竟好似白练奶霜一般纯澈,让人心中宁静安逸。
三人匿于桃枝阴影之中向旱魃那处望去,只见那红裙女子正立在山顶一尊巨石之前,抬手轻抚石脊。仟君定睛一看,忽觉那巨石分明是一尊男子俯首跪象,形态轮廓确凿,眉目栩栩如生,好似活人在屏息之间被施法定住身形一般,若非体态硕大,定要以假乱真。
仟君轻扯了扯昱霜的衣袖,低问道:“二师兄你瞧这石像,可是天然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