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她下棋的次数虽多,但除了梁晟之外,似乎只和杜宇下过一次,当然,那次也并不能算下棋,那是他单方面翻身外加对她的屠杀。
梁利回想着当时杜宇的下棋棋路,想了好一阵,才无奈的发现那些诡异决绝暗藏杀机的棋子,她一步也没学过来。只得放弃了“借鉴”,又自己跟自己下起来。
这是一种全新的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虽然看似有些无聊,但对于弈者,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每一步路都在自己的掌控,却又要换个身份竭力去破除它。
不知不觉,棋盘上的棋子已经过半。
梁利一个人坐在林中凝神思考,林里却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有节奏的声音。似是在敲打,又像是在砍什么东西。
梁利起初没有理会,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声音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加清晰响亮起来,已经不能够让她静心思考。
梁利皱皱眉头,向声源地看去,却不由一愣,微讶道:“是你?老伯。”
一身灰衣的人正拿着一柄斧子劈砍着多余的枝杈,地上还放有一把剪刀,用来修剪不甚优美的花枝,这人赫然是应该在大花园里的仓瞿。
仓瞿听到她的声音,转过头来,也愣了一下,看她手边的棋子,心下明了,点点头道:“打扰你下棋了,我到那边去。”
“不碍。”梁利站起身,走出来,面上微笑道:“这花枝横竖无人去看,又何必急着剪?”她一看到这老人便莫名觉得亲切舒服,上次在花园里野餐一回,也很是轻松开心,令人忘却烦恼。虽不知为何,但再见到他,心里依然是轻快多了一些。
只是在触及到仓瞿的脸时,她不由皱起眉头,却还是带些调侃道:“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老伯你竟然沧桑的如此之快。”
上次见他虽然已经是好些天前,但那时他看上去像是五十多岁,但此刻再看他却像已经近六十花甲,这般老化速度,实在令人心惊,不知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仓瞿闻言,下意识的伸出手摸了摸头发,触及视线的是一片花白,他嘴角似乎是露出一个微讽的弧度,随后又平复下去,只道:“我听说你前几日又遭了谁的追杀?”
她那时昏睡着被柯蓝背进府来,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下人看见,少有人不知,便也不奇怪,笑着指了指自己道:“是我人品不好,老是被人当做箭靶。”
她本意是开玩笑,却不想仓瞿脸上一板,丢下的手中的斧子,几步走过来,面上似带了些怒气,道:“是你学技未精,活该如此。”
梁利愣了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仓瞿已经凑到她的棋盘跟前,只看了两眼,便毫不留情的批评道:“棋艺竟然低劣之斯,不堪出手,怪不得你要一人下棋。”
这批评来的毫无由头,梁利不管是在前世还是现在,都很久没听过这样直白的贬低,饶是她非计较小事之人,也不由着恼,但看着仓瞿那张苍老的脸,她心中某个角落又莫名其妙的柔软下来,刚泛起的恼意便随之消逝。梁利很是文绉绉的道:“但求指点。”
仓瞿闻言,似是愣了一下,才抬起头像是重新认识她一般,点了点头:“不错,沉得住气,受得住骂,不像以前那般心浮气躁了。”
梁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吗?要是前身在的话,这老头恐怕是活不成了吧?
仓瞿坐在她对面的那块青石上,盯着棋盘上的棋子,看了一会,才道:“你这棋路数倒是不少,只是少通了气。”
梁利怔了怔,原本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却没想到他真指点起来,压下心中乍起的疑惑,她还是坐下来,依言去看仓瞿手指的地方:“你且看,这处黑子在此可通四口气,而倘若在这里,便有六口,舍多求少,过于看重棋路的迂回曲折,不懂活气,这说明你心中积郁,心气闭塞,不能纵观全局,只缩于这一片天地。”
梁利看着他指的那处棋,思量了好一会,将他的话认真记下来,才抬起头,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老伯,你到底是谁?”
一连几天,梁利每天都坐在桃林里。
自从上次仓瞿真心指点了他一番之后,她终于看清了自己下棋的症结所在。
走不出心里的囚禁,无法摆脱现实的影响,不能超脱一切,从更高的角度纵观全局。
梁利回去之后,便认认真真的反思了一遍,得出了结论。
前世的她自我了结了,现在就穿过两千多年的时光到这里活过来,她一直是感激的,感激上天多给了她一条命,让她拥有了健康。
可是潜意识里,她也在害怕。
已经死过一次了,虽然那是她自己结果的,但她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对死毫无畏惧,相反,她变得怕死了。
没有人知道生命和健康对于她究竟有多么重要,她心中对这两样东西又是有多深的执念。连续两次差点被杀,府中有细作随时可能扑上来咬她一口,隐藏在暗处有只看不见的手,说不定会在什么时候就将她这条好不容易得来的小命再次夺走。
虽然平日并没有表现出来,那是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这一切都通过棋展现了出来,她心中一只担忧着自己的生命何时会被夺走,哪怕她行事不慌不忙,向伏追报仇也不急不缓,可她心中还是有这么一层担忧,束缚了她的思路,让她的棋无法更进一步。
在仓瞿指点过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她从来没有放下,原来她活的还是这么累。
她不是锱铢必较之人,却是有仇必报之人,太过在意了,所以失去了洒脱,丢失了心性的从容。
梁利一向是个注重自我反省的人,她的理性比感性更占上风,所以很快便在仓瞿的指点中,摆脱了那层无形的枷锁的束缚。虽不能说完全解放出来,却比之前那时轻松了不少。
只是当时伴随而来的,还有她对仓瞿身份的怀疑。
为何一个花匠,他会这么多东西呢,他为什么对她没有丝毫的敬意,可以很随意的批评她,也可以很随意的指点教导她,就像父亲。
那种感觉很像父亲,如果不是他的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梁伯鹤,只怕她会真的怀疑他是这具身体的父亲。
只是那****问过之后,仓瞿并没有回答。
心照不宣的,梁利也没有再问,或许直觉到,仓瞿并不会害她,还有这具身体对他本能的依赖。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所以她也没有再问下去。
只不过她会经常邀请仓瞿过来,在一起下棋。反正仓瞿只是一个花匠,这大夏天的,也没人闲的去花园里看花,管不管理都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