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的下人们对这个叶家小姐虽有同情,但更多的是怨恨。得知今日做完这场拜祭她便会离开,心里很是轻松高兴,免不了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都写在了脸上。而叶聆雪,只是于晨雾山风中静坐在灵台之前,等着邀约之人的到来。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山路上已隐约出现了一辆马车,待到走近,却是那户部侍郎王选家的人先到了。
要说王选此人平日里和叶家并无交情,甚至,时不时还参与打压,可今天却是给足了面子,派出了两辆车骑,二十几位仆从。甚至,这马车都用的极其素雅的颜色,以示对叶府的尊重。
马车于灵堂前五十步的地方停住,车门一开,仆从扶出来的正是王选的女儿王玥婷。
王玥婷只着了一身淡青色的袄裙,发上簪着一枚珠花,竟是规规矩矩来祭拜的样子,挑出不半点错处。
待到走近,她向着叶聆雪福了一福,轻声说道:“逝者已逝,请自节哀。”说罢,恭恭敬敬从杨府仆从手中接过了香火,拜了三拜。礼毕,又旋步走回跪着的叶聆雪身边,弯下腰,凑在叶聆雪耳畔,叶聆雪甚至能够感觉到她的呼吸喷在自己的脖颈,王玥婷轻轻说了一句话,引得叶聆雪嘴角一翘,竟露出不易察觉的浅笑。
她说的是:“人,总是要学会跪着生活,你叶聆雪也不例外。”
说完,王玥婷便不露声色的转身立在一旁,脸上还挂着怜悯和同情。
眼角瞥见那一方浅青色的衣角,叶聆雪轻哼一声,许是因为近日早把这些看透,王玥婷的挑衅并未勾起她的怒火,只在心中冷笑:“过了今日,我会让你们连跪下的机会都没有!”
王玥婷落座之后,山路上又传来吱呀的马车声,待到近前,是那连家的车子。不过,竟然是骑射将军连景德亲自来了,后面自然跟着他的侄女连雪雁。
连景德穿着一身素袍而来,军旅出身的他步履有力而平稳,径直走到跪着的叶聆雪面前。连景德的须发已有些花白,伸出因为常年舞枪弄棒而长满老茧的手,于叶聆雪的头上停了停,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落下,重重叹息一声,负手转身,在灵前拜了两拜。
他的侄女他是知道的,平日里没少跟着那些千金找叶聆雪的麻烦。他也教训过多次,只是他这侄女并未听得进去。
对于叶世忠,连景德不是没有唾骂过,不是没有轻视过。然而,这许多年的同朝为官,叶世忠的智慧和手段,他全看在眼里。两朝左丞于治国之道,在本朝,可谓之无人能出其右。而叶氏一家,从降了的那一日起,没有哪一天不是战战兢兢低头度日。这个年方十四的叶聆雪,苦头也已吃的够多。
不多时的功夫,平素不太见到的尚书、侍郎、统领府上的车子陆陆续续的齐了。有的是胡乱派了小厮,做做场面,有的则是特意披红挂绿来给叶府难堪,还有一些是不怀好意想浑水摸鱼,企图在这个破败的丞相府里捞点油水。
仿佛不经意的抬头看了看太阳,叶聆雪知道已经接近了她和博临约定好的时间。用余光瞥向人群,果不其然的看见了那些安插在指定地点的暗岗。按照之前博临与她的约定,她要开始指着这群朝堂之臣,痛诉这些年的苦,她要悲愤到失控,失控到生无可恋,纵身跃下山崖,尸骨无存。
当然,看似陡峭的崖壁上早就安排了接应的人,她不过是做了样子,从此隐姓埋名,得以重生。
叶聆雪深深吸气,让自己的头脑更加清晰。微微低着头,想了一想,转头向着王玥婷的方向走去。
“啪”的一声脆响,鲜明的五个指印刻在了那张永远温婉贤淑的王家小姐脸上。这一耳光,惊了王玥婷,也惊到了围观的一众人。
王玥婷尚未从这脆生生的一耳光中回神,又是接连“啪啪啪啪”几个响亮的巴掌抽了过来,最后一记,尤其用力,只打的她眼冒金星,口中腥甜,跌坐在地上发愣。
叶聆雪哪里会给她回神的空当,不等那王家跟来的丫头凑上前来,又是一脚直直的镫上王玥婷花容月貌的脸上,直踹的她“哎呦”一声,仰面倒下。那脸上清晰可见靴底的纹路仿佛在告诉别人,那个罪魁祸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心里是多深的怨恨。
不过几个转眼的功夫,杨星已经最先反应过来,拉开了叶聆雪,而王府的奴仆也得以赶上前来扶起鼻青脸肿的王玥婷。
饶是王玥婷涵养再好,也被叶聆雪突然的发难冲昏了头,接过了婢女递来的帕子遮了脸,手指着叶聆雪抖了半天,却气得难发一言。
连雪雁有亲叔叔护着,本是不必怕的,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缩了两步,半隐在连景德身后。连景德原本涌起的一点怜惜,也化作了嫌恶,上前一步质问道:“好个不知礼数的丫头!叶丞灵前,也不知道避讳吗?岂不知死者为大?”
叶聆雪听到连景德如此说,不怒反笑,肩膀一抖,脱开杨星的手说道:“避讳?”她顺手一指那黑漆的棺木,眼睛却是扫向众人的,那种眼神冷的让人不安。
叶聆雪一步步踏上前来,扬着头说道:“他这丞相活着的时候,不见有人忌讳,倒是死了,还能留点体面?我叶家的体面倒是毁在我的手里,却叫你们这些外人惦念着,还真是难得啊!”
杨星闻言,心知不好,叶聆雪今日这分明是生死无惧也要个痛快的架势。他好不容易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哪能又亲眼看着她自寻死路?不等旁人开口,他早就挡在叶聆雪身前,恭恭敬敬向着众人拱手示意,说道:“叶姑娘自是哀伤过度乱了心神,以至于言行无状,各位都是她的长辈,便看在与叶丞相同朝为官的份上,莫与小辈计较了。”
旁人还好,连雪雁见自己叔叔被驳,又见杨星如此维护叶聆雪,冷哼一声,想也不想边讥讽的话脱口而出:“那是大家抬举,才叫他一声叶丞相。说到底,不过是个前朝的乱臣贼子,托了皇恩浩荡的福,给了个名头罢了。现下连个丫头也敢出言顶撞各位大人了么!”
连雪雁不出声也便罢了,听得“乱臣贼子”四个字,叶聆雪的眼一下子红了,眼中半点泪光也无,满满的全是愤怒。便是这四个字压得她叶府永不翻身,如今,连唯一的家都没了。
叶聆雪的目光像是发狂的野兽,接触到那样毫不隐藏的杀意,连雪雁抖了两抖,而站在她身前的连景德剑已出鞘。
可叶聆雪并不再上前一步,反而顿了顿,倒着走向了那安放着黑漆棺木的火楼。
她于白色的烛台上取了火,登上了火楼,伸手推开黑漆棺木,那样的姿态像是做最后的诀别。
山顶凛冽的风扬起了她的衣袖和裙摆,她的人连同并不太扎实的火楼一起在风中微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