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所有人一走,吟歌便缓步走至书桌前,却没有直接拿笔,而是自发间解下一根细葛绸带,然后开始拿起一只画笔进行拆卸。
本有传闻说张盛当年是一气呵成画就这幅《千山飞鸟图》的,只后世之人看了画作皆以为是误传,当时就有人试着仿作,可惜大都失败了,剩下的几幅仿品皆是当代大家费了多时才临摹出来的,到最后也成为了稀世珍品!吟歌父亲收藏的那副,便是其中之一。
世间诸学,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学术兵法,领悟到了一定的高度,往往会化繁为简、深入浅出。吟歌彼时专致从画中找速成方法,竟误打误撞验证了传言的真实性——“丝缕以针不以手,细入毫芒,视若无有。卷其一端,可以出入笔管”,这是书上对葛布的记载。而原来此画的奇妙之处正在于它的画笔是用葛布制成的,葛布的细密纹理恰好能将山体的脉络起伏细致呈现,反倒比一般画笔简便生动……
吟歌仔细研究过,这幅画上的千山,亦是有规律可循的——其山体分为大中小三种,因前后左右上下高低各有不同,便是二十四种形态。这一千座山,远看又是一只展翅的飞鸟,于是十六座大山化为鸟身,六十四座中山充作头尾,余下的羽翼便是错落有致的小山拼接而成。只要将固定的大型山与相对的中型山先画下来,余下的小山便是一笔一座了。
这幅画她临摹过不下百遍,如今画来自然是得心应手,半个时辰那八十座大中型山脉便已完成。她又将染黑的绸带自笔管中取出,洗净后再换了稍细的一根笔管,搁在笔架上等它过掉水滴。
方才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笔下,现下松弛过来才觉得口干舌燥,下意识的便唤燕儿端茶过来,结果却无人回应。
她移步往侧厅走去,竟是半个人影也无。早知道静妍不是个坐得住的,这会子也不知去哪了,为防她作弊连雀儿也一并带走了……
吟歌扶额,好歹留一个丫头给她使唤吧?她这一手的墨喝口水都不方便啊!等她到侧室净了手回来,却发现书桌前立着一人正低头看着自己尚未完成的画作。
听到吟歌的动静,对方抬眼。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吟歌耳中忽闻繁华落尽的簌簌之音。只一眼,她便认出他是年少时的凤栖梧。而前世她努力记住了这个人,却不是为了今生可以再次遇见。
重生不过三天,就与这个害得自己绝望自尽的人相遇,实在是天大的缘分!吟歌努力克制内心的怨怒,冷冷的看着少年略带讶异的白净面容,语气微凉,“阁下怎会在此?”
此时的凤栖梧虽只得十六岁,却已经有了波澜不惊的风度。只见他退后三步,拱手清声道,“在下乃尚书府西席凤栖梧,凤某刚从府外归来,不知小姐在此,唐突之罪,还望小姐原谅!”
吟歌皱眉,“为何我未曾听人通报?”
凤栖梧摇头,含笑道“凤某也正是不解,方才凤某从正门而入、侍者并未告知有客在此,莫非小姐是从后院进来的?”
难怪她总觉得那院门颇为低调,只当是王尚书提倡“返璞归真”的学风,哪晓得原来是静妍那丫头偷懒带她走了捷径。
只是,他既是端方君子,又岂会不知非礼勿视的道理?吟歌眼底带着一丝讽笑,声音也带了几分不客气,“我应府上老夫人之邀在此作画,凤先生既是知晓了,还请暂作回避!”
“凤某这便告辞!”凤栖梧修目微动,心下虽有疑惑,眼见吟歌越发不耐,便行了一礼就要退下。
吟歌目不斜视的与他擦身而过,正准备接着提笔作画,哪知视线所及却是一团刺眼的乌黑,登时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喝住已经走到了门口的凤栖梧,“站住!”
凤栖梧却似早有准备,一脸淡然的回头看她,“不知小姐还有何事?”
吟歌微微颤颤的捻起面目全非的图纸,双眼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如果眼睛能下刀子,只怕对面的凤栖梧已经被插得体无完肤了,“你毁了本小姐的画作就想逃之夭夭?亏你还是……”她本要说堂堂一国丞相,突然想起他此时应是刚刚及第,便改了口继续骂道,“亏得你身为新科状元,如此不顾礼义廉耻,行这般小人之事,简直是禽兽不如!就你这样的还为人师表,真真是误人子弟……”
吟歌说着说着竟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只颓然的在椅子上坐下,看着面前的一片狼藉欲哭无泪。现下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她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再重画一副了。长公主那边,却是要如何交代?
听她说到新科状元,不想她竟是知道自己的,凤栖梧心下有些微妙,可随即又被她连番的指责骂得愣在当地。待他回过神来,却发现方才还怒气冲冲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的凶姑娘、如今正一脸萎顿的坐在椅子上发呆,那小模样看着倒有几分可怜。
凤栖梧清了清嗓子,“这位小姐,凤某身上并无半点墨迹,那砚台当真不是凤某打翻的!”说着他摊开衣袖示意吟歌察看。
吟歌眼皮一掀,见他一身白衣洁净如新,双手亦是莹润如玉,便也信了他的说辞,懒懒的“哦”了一声。
是她疏忽了,凤栖梧既是个伪君子,做了坏事自然也不会被人抓个现行,大抵是做了有心之人的替罪羊。王静妍突然留下她一人在此,本身就是个阴谋。是她一时疏忽,只怕这府里多的是人希望她作不出画来呢!
“你可是在画《千山飞鸟图》?”凤栖梧虽然惯来老成,却也免不了少年心性,斟酌片刻,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吟歌却是懒得理他,闭眼冷静了片刻,突然起身将画纸扔开,收拾了桌面重又铺开一张新的宣纸。
凤栖梧看她的样子似要重画,心思一转,摇了摇头叹道,“本想帮小姐找出这毁画之人,却原来小姐并不在意!”
吟歌停下手里动作,抬眼淡淡看向他,直截了当的道,“说出你的条件!”
凤栖梧笑吟吟的眨了眨眼,“凤某对《千山飞鸟图》向往已久,小姐画好了可否容凤某欣赏一番?”他已看出吟歌绝对不会允他一旁观摩,于是退而求其次只提赏画。
吟歌双眼微阖,不咸不淡道,“半个时辰后,我等你的证据!”前世他任刺史时断案如神,想来这案子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小菜一碟。
“凤某定不负小姐信任!”凤栖梧优雅抱拳。
“你可以走了!”吟歌眼都没抬一下,只专心重新制笔。她方才已经想通了,反正众人只是要考验她的临摹功夫,画个半幅也足够了。好在她此前并没有保证会将此画完整的默下来,想来长公主应该也不会刻意追究。
凤栖梧却是定定的看着她不动,吟歌不耐的扫了他一眼,“阁下可是耳背?”
“小姐说笑了!”凤栖梧摇头,那温雅笑容里似乎多了几分狡黠,“便是有病,大抵也该是眼睛!”
我看你是脑袋有病!吟歌咬牙,“那阁下可要尽早治疗了,到头来失明不说,若是影响了神智可就不妙了!”
“不想小姐竟也精通医理,鄙人当真自愧不如!”凤栖梧抚掌,似有些困惑的看向吟歌的额角,“凤某眼神不好,是以不敢确定小姐额上的到底是胎记还是墨迹……”
原来是脸上不小心沾了墨,只是他这弯子未免绕得太大。吟歌深吸一口气,直接下了逐客令,“谢谢你的提醒,麻烦你记得随手关门!”
山水画历来讲究心胸豁达,被凤栖梧这么一扰,她心里积怨一时得以纾解,倒比原先更为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