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彘在天禄阁的对答,自然和太后、王娡等人脱不开干系,甚至连那青涩的一笑都是王娡授意而为。
虽然景帝知道天下之间无巧合,不可能同一天自己、太后、刘彘都恰好去了天禄殿,认为其中必然有刻意的成分,但他不信自己的儿子这般年幼就已学会骗人,尤其那笑意中带一丝甜而涩涩的味道,是装不出来的。
其实那一抹笑,刘彘也的确不是装的……
如今看来,刘彘似乎真的对陈娇有意,景帝重新考虑起母后的话。当日皇姐馆陶公主被骄纵胆大的栗姬当众推拒,害得她下不来台,不但丢了她和母后的颜面,也有损于自己这个做皇弟的脸面。如今若遂她意,将阿娇许给彘儿做胶东王妃,也算是对她的安抚。
刘彘很快将要找的简牍找到,正欲向父皇告退,只见景帝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你阿母近日可好?”
刘彘恭敬地回答:“阿母的身体十分康健,近来甚好,今日一大早便去了长公主的住处。”
景帝看着太后,道:“难得大家都在,择日不如撞日,这晚膳就一同去皇姐的殿内用吧,年宴后也许久不曾热闹了。”
“今晨吾本觉得有些乏力,想是久闷在长信宫中通体不畅,便出门看看风景,顺道就来天禄阁中寻些典籍。方才与皇儿说了这么些话,现下倒有些困了。”太后此刻的表情像是有些倦怠,道,“你们自行用膳吧,母后想先回宫歇息。”
景帝只好命宫人搀扶住太后,恭送她回宫,而后自己与刘彘一起来到馆陶公主所住的长亭殿。
一路上,景帝问起刘彘的生活起居和日常所学等,刘彘皆条理清晰地作答,看着他不卑不亢的气度,景帝暗自点头,暗想王娡给他调教出了一个不错的儿子。
其实,刘彘紧张得手心直搓汗,哪里是不卑不亢,分明是头脑空白得连害怕都表现不出,一味遵循礼节。
到了殿内,只见王娡正好将阿娇抱于怀中,亲昵地抵其额头,馆陶公主则语笑嫣然,整个屋子里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见景帝忽临,王娡和馆陶公主的表情流露出一丝惊讶。
馆陶公主大喇喇地高兴道:“皇弟日理万机,难得有闲空到我这殿中一坐。”
王娡则温顺地见礼,亲手给景帝倒了一杯茶,立于一旁。景帝见此,不由感叹她长久不变的体贴和柔情。
一感慨,就难免会对比。当初,喜欢栗姬是被她的天真活泼所打动,对于初为太子的景帝来说,看惯了身边宫人的言听计从,突然有这样一名女子降临到身边,她因娇纵反而显得真诚;喜欢王娡时他已近而立之年,需要的是姬妾相安,让他有足够的心思去做好登基的准备。待到他成为君王以后,栗姬的小性子、善妒等天性开始让他有些吃不消,但她毕竟是在薄氏之后,自己的第一位姬妾,又给自己生下了皇长子,几十年的共枕让他感怀。
但这种差距越来越明显,尤其在荣儿被封为太子后,栗姬似乎越来越嚣张,听说她在后gōng里殴打宫人的举动比以往更多了。我大汉为礼仪之邦,她这样的心胸如何能母仪天下?每当思虑至此,景帝便有些头疼。
也因此,即使刘荣已被封太子,但栗姬封后的事却一直往后拖延。
相反,王娡和她的妹妹王皃姁一直安守本分,在两位姐妹都被封为夫人后,也没有听说她们做过什么出格之举。王娡侍奉皇上和太后均恭敬万分,对无宠的薄皇后即便在私下也维持着高规格的礼遇;王皃姁为景帝生了三位皇子,如今又怀帝裔,但从不侍宠而骄,她的性格较为胆怯,多数情况下仅同亲生姐姐来往,平日也只喜欢在她自己的殿中刺绣焚香。
未央宫,还是多需要王氏这样的姐妹啊。
“哟,我的侄儿也来了,快来姑母这儿。”馆陶公主含笑,把刘彘紧紧搂在怀中。
刘彘闻不惯她的脂粉味,忍住了没有打出喷嚏。此刻的馆陶公主表现得好像与自己甚少相见,让她久思而悦似的,刘彘觉得荒唐得可笑,但经过母亲这几天的告诫,他知道要娶阿娇姐姐,就必须做这些样子给别人看。
他感到失望,同时因失望而无力。为什么阿母曾教自己诚实豁达,如今却又要教自己说谎。每做出一个虚伪的姿态,他的羞耻心都如浸血的藤蔓般抽打着自己的灵魂。汉宫是个嘈杂的世界,而他已被迫劣迹斑斑。
景帝只看到馆陶公主和王娡欣慰的脸,他也觉得欣慰。这才是他需要的家人,这才是他需要的后方支柱,他的心已被这浓情的氛围感动,满含慈爱道:“朕有你们,足矣。”
一动情,就难免饮酒。
酒饭过后,馆陶公主见景帝渐有朦胧之态。她伺机已久,此刻好不容易等到景帝微醺,当即将刘彘唤于膝上,道:“彘儿,姑母见你聪而早慧,真是十分喜欢。这长亭殿内美人甚多,彘儿若有钟情,挑一位回去做媳妇儿如何?”
刘彘望了望景帝的醉眼,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道:“好!”
景帝被逗得哈哈大笑,击掌称好。
馆陶公主唤来身旁的一名宫人,耳语数句,宫人离殿。
半响之后,数名婢女随那宫人涌进殿中,并排立于众人面前。这些婢女或窈窕,或妖娆,虽然远不如敬献给景帝的那些女子般翩若惊鸿,却鲜活俏丽,各有姿色。
“彘儿,这些女子当中,可有中意的人选?”馆陶公主问道。
刘彘摇了摇头。
馆陶公主挥手示意她们退下,另一批侍女踱上殿来,无一不是巧笑倩兮、美目顾盼。
“彘儿,这些女子,相貌比方才又好上许多。”馆陶公主笑道。
刘彘仍摇头不语。
侍女退下,又换上长御女子数十人,行至殿前便端然而立,眉眼舒朗,贞静若娴。
这回未等馆陶公主发话,刘彘便脱口而出:“不要。”
他不禁腹诽:这些女子都是故意被挑好的吧?美则美矣,却一批比一批年长,那些长御宫女的岁数更是足够当自己的娘了!
景帝不是傻子,虽然此时神智略模糊,而且觉得这些女子都不错,却明显能看出馆陶公主的用意。他呵呵笑道:“彘儿岁数虽小,却眼界甚高。朕也觉得这些女子身份卑微,不足以匹配胶东王,还是另择一身份较高的翁主直接赐为王妃吧!”
话一出口,陈娇猛然低头,几欲将脸埋于桌下。
王娡故作不明,笑言道:“翁主?阿娇不就是翁主么。”
“是啊,”馆陶公主立刻接过话茬,玩笑状道,“彘儿,让阿娇做你的妻子,如何?”
刘彘不语。
陈娇此刻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他们两人连同韩嫣一起,长久以来计划的,是刘彘早已打算好的、努力争取的,甚至——梦寐以求的。虽然阿娇姐姐平日里喜欢与他拌嘴,但他知道,她不会真的欺负他。他已然将她和韩嫣当作知己,就现在而言,就连对母亲,似乎也不及对他们的信任。而她,更是这个偌大的深宫里,唯一曾保护过他的人。
他很想娶阿娇姐姐。但是,看着她此刻通红的脸,他突然不忍。倘若是当初湖畔边的刘彘,会毫不犹豫地大声答应。可现在,他刘彘学会了说谎,学会了掩饰。连他的母亲也变成了陌生的样子,宫里的纷争终于牵扯到了他,他不想将她一并拉入这看不清的漩涡之中。
馆陶公主不禁着急,她已经受过一次无礼的拒绝,如今看刘彘不答,她生怕自己又会面临那层羞辱的尴尬场面,不由沉不住气地又问了一遍:“彘儿喜欢阿娇姐姐吗?”
她的手心攥紧,无意识地掐痛了刘彘。
刘彘吃痛,隐忍着不敢作声,他看着面前馆陶公主可怖的面庞,忽而想通了:即使自己不娶阿娇,她的这位母亲也会将她塞给别的皇子,她终究是要站在纷纭的权力和欲望中,做她母亲对皇权崇拜的祭品。
那么,她还不如嫁给自己,做他的王妃,由他亲自来保护。
刘彘笑了:“喜欢,若是阿娇姐姐愿意嫁给彘儿,彘儿就砌一座金屋子给她住!”
他想起陈娇在湖泊边,对他说的那个清凉山,那个“如金子所盖”般的屋子。即便她日后要随自己去那天远水长的胶东之地,若能让她住在记忆中的“金屋子”里,也是好的吧。
王娡一愣,这不是她曾教给彘儿的话,按她的训示,彘儿这时该答的是“愿娶阿娇为妇,与其共饮汤羹”。
她看着儿子,他是从何时开始学会沉默,又是何时不再完全地顺服于自己?此刻见他笑得那样开心,她既慰感,又忧愁。
陈娇已羞臊得几近晕眩,时不时偷偷抬眼看他,又飞快地垂下眼帘。他知道她懂了他的意思。
“好罢,”景帝道,“彘儿小小年纪便拥有如此豪迈的口气,两人可能真是前身注定的姻缘。朕今日就准了他们的定亲之事。”
馆陶公主和王娡两人大喜过望,与景帝一同爽朗而笑。馆陶公主调侃道:“彘儿真是位好夫君。”
刘彘和他们一起放声大笑,故作幼稚地拍着巴掌,眼神却若有若无地瞟向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