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畅想着游览一事,跳着小碎步蹦跶开来,转身却迎面撞倒了一位宫人。
“哎呀婢女不慎撞到翁主,翁主您可要紧?”那宫人两手抱着的巨桶骨碌碌滚出老远,脚下正好崴到一颗石子,疼得直龇牙一时半会儿站不起身,陈娇恰好栽在她的身上,一点事儿也没有。
陈娇道:“不碍事。”
这时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天年宴上唱歌的杨蓉儿吗,身为少使的她怎么竟穿着宫婢的服饰?
杨蓉儿此刻起不了身,见陈娇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猜到了她的疑惑。她不好意思道:“婢女原就是奴籍,担不起天子姬妾的身份,前几日冒犯皇上,已被重新贬为宫婢身。”
陈娇大感惋惜,这么漂亮的一位姐姐,怎么就得不到皇帝舅舅的宠爱呢。她想起数月前杨蓉儿在树下啜泣的场景,想来也是为此而苦罢,她不禁为她的命运而感到同情,平常的宫女,待到半老之年尚可出宫与亲属团聚,可奴籍的女子入宫,若不得宠,终身只能孤独伶仃地老死宫中。
“如今在哪位夫人手底下做事?”
杨蓉儿摇了摇头,道:“先前被派往暴室,薄皇后怜惜婢女,现已调至蚕宫。”
此时韩嫣正嘿咻咻地将捅搬来,道:“这桶真重。”
她若去任何一名姬妾的殿里,都不会讨得了好,毕竟她是曾与她们分宠的女人。不光姬妾们,连先前同她相识的歌女们都早已暗生妒忌,原本相安无事只是怕她一朝得宠,所以按捺住不敢造次,如今见她失宠被贬,什么脏水都要往她头上泼,每天要做的也是最累的活。
陈娇正待再问,身旁突然一阵疾风,只见一位嬷嬷不知什么时候从身后踱上前来,蒲扇般大的巴掌不偏不倚地痛打上杨蓉儿的脸颊,喝骂道:“好个小蹄子,不干活竟赖坐在这儿偷懒,先前我亲眼见你撞的翁主,如今你倒反过来赖着不起,还当自己是那高高在上的少使么?”
这嬷嬷自幼便来到宫中,挨到半老之年居然仍不肯走,一直做些飞上枝头的春秋大梦,憧憬着跃上龙床。可是从文帝到景帝,几十年来竟没有一位帝王瞧中过她。最后她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命,一得闲便和其他嬷嬷抱怨:不是她不美,而是那些女人太艳。
她最恨的就是这些奴籍的歌女舞姬,不过是卑贱人家的子女,连她的身份都不如,却能得皇上青睐。等这些女子失宠时,她才非常开心,只觉老天开眼,贵贱终是有差别。
她早已视杨蓉儿为眼中钉,现下杨蓉儿被分到她所掌管的蚕宫,她自然要好好地使她“人尽其力”。杨蓉儿与陈娇相撞之后,不凑巧,她恰好经过,见杨蓉儿对陈娇说着什么。她知道杨蓉儿由馆陶公主带入宫中,早年定与这位陈娇翁主相识,如今恐怕是告自己的状哩。于是连忙奔过来,先下手为强。
陈娇见嬷嬷这派作为,本身对杨蓉儿的怜悯之心倏地转为恼火,道:“芸香,掌嘴!”
芸香如白兔般受惊,“啊”了一声,畏缩着不敢前进。
那嬷嬷以为陈娇要打的是杨蓉儿,不禁洋洋得意,眼下看这卑贱的婢女伏在地上更觉得碍眼。
陈娇一瞪眼,芸香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她只好回想着当初在堂邑侯府自己被府中管事嬷嬷们痛打的场景。从小到大,那一张张恶毒的面孔,一次次挥舞的棍棒,都从脑海中飞快地掠过,她的小手渐渐攥紧,再看眼前的嬷嬷时,满眼已是怒不可遏的怨气!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在嬷嬷脸上。
由于用力过猛,嬷嬷没怎么移动,但芸香倒是歪出几米远,她感受着掌心火辣辣的疼,原来打人也是这么疼的!但是她心里越无比畅快,没想到自己也能有打这些恶毒嬷嬷们的一天!
嬷嬷震惊地捧着脸,她虽不如太后身边的宫人那般有威信,可在宫中呆了这么久,好歹也算是有头有脸有资历的老人了,如今却被一位翁主身边的丫头这般折辱!
她不由沉声道:“训诫蚕宫的婢女是老婢的份内差事,不知何错之有?老婢虽不如翁主身份尊贵,却也万万轮不到受一位丫鬟的教训!”
刘彘此时出面道:“若这丫鬟是授本皇子的意呢?”
嬷嬷道:“这……”思前想后,宫里无人不知王夫人已与馆陶宫人联姻,她这一次算是踢到了铁板上。
刘彘下令道:“芸香,再掌!”
嬷嬷大惊失色,芸香却是摩拳擦掌。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她的胆怯被勃然的兴奋取代,找准位置,瞬雷不及掩耳般又扇出一掌,这一次总算将嬷嬷的脸给打歪过去。她的掌心已近麻木,但心中却如万马奔腾般暗笑得几近癫狂,爽!
刘彘此刻面若冰霜,厉声道:“你自知是宫中的老人,却是非不分,如何能在宫婢中树立应有的典范?今日两掌,一是罚你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宫婢扣以罪名,二是训诫,宫中大小事宜,若分配不均必会影响其中的做工,你若无能协理,不如由本皇子告知父皇,将你早日遣返回乡!”
嬷嬷吓得大惊失色,她的爹娘早已逝去,宫外的一帮远亲都望眼欲穿地巴望着自己这些年的俸禄,再说蚕室的婢女全听自己使唤,自己若是出去,恐怕还不如在宫里待的舒服哪。
她急道:“皇子恕罪,老婢知错矣。”
她又立刻将杨蓉儿扶起,嗔怨着:“方才责怪你是我思虑不周,杨宫人身如细柳,怎抱着如此重的桶,是谁给你分的活计?待我查明定不轻饶了她!”
杨蓉儿看透了她两面三刀的嘴脸,这个桶正是眼前的这位嬷嬷今早亲自命她去织室取来的,里面不知道灌了多少重物。她知道嬷嬷此刻不过是看着皇子的面才暂且对她示好,只能顺着其话意草草掩盖道:“是婢女自己的本分。今日让皇子和翁主误会嬷嬷也是婢女不周,只是要劳烦嬷嬷扶婢女回蚕室了。”
嬷嬷道:“以后走路该更加当心才是,可别再冲撞了翁主。”
二人对陈娇等人行礼后,便朝蚕室走去了,只见这嬷嬷一手搀着杨蓉儿,一手奋力拖着巨桶,费力至极,可谓是因果循环、自取报应。
目送着她们二人远去,陈娇这才欣喜转身道:“彘儿,你刚刚的神情,真是……”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只觉得像是发现了一个新的人。韩嫣也满脸崇拜,感叹道:“平日如不曾相识啊,不愧为皇子,骨子里到底还是绵延着天子的龙威。”
刘彘此时的表情已变为平日的懵懂状,他也不知刚刚是怎么,可能是看阿娇姐姐太过愤怒,而不由地想替她出头吧。
他不好意思道:“刚刚我是太凶了么?”
陈娇乐道:“不凶!本该如此。你要是早这样,刘彭祖和刘阙于也不敢欺负你呀。”
韩嫣兴奋地点点头。
芸香犹沉浸在打人的快感中,其身飘飘然。
直到回长亭殿,陈娇和芸香仍感慨着这一天发生的事。
陈娇忽然想到,方才嬷嬷扶杨蓉儿起来时,袖口处露出一角缠在皓腕上的金饰,那式样依稀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