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椒房殿里,又一支铜勺掉落在地。
陈娇悻悻然地偷眼看着薄皇后。
薄皇后无奈笑道:“宫中皆道阿娇翁主机灵,没想到对这女儿家的手工之事却这般生疏。”
芸香在旁边也干着急,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啊!怎么翁主就那么……笨。但她又不能僭越身份替陈娇调制,只能在立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让皇后娘娘见笑了,”陈娇也觉得这丢人可丢大发了,害臊道,“说起来很不好意思,阿母自幼就请了楚地最好的织女和教习嬷嬷,专门教授了刺绣和织锦,可阿娇怎么都缝得歪歪扭扭,这调香和女工一样,都要心细手活,或许阿娇天生就不适合做这些吧……”
“不要紧,慢慢来,”薄皇后安慰道,“以后,还指着你帮忙给太后娘娘解压舒痛呢。”
“我?”陈娇惊讶了,“为什么换我,莫非皇后娘娘的身体有何不适吗?”
“不,”薄皇后自知说漏了嘴,平稳了心绪,才道,“纵使现下安康,一旦天不测风云,终究难防。阿娇,你既得缘习之,就切要好好领悟本宫所教你的,日后,万一本宫有何不妥……”
“不会的!”陈娇一把抱住薄皇后,“娘娘您这样和蔼可亲,俗话说‘心宽寿高’,您怎么可能会有事呢。”
身旁的芸香也附和着自家的翁主,连道:“是啊,皇后娘娘,不瞒您说,婢女虽是第一次见您,但您的仁德在这偌大的汉宫里是有口皆碑的,宫里但凡提到皇后娘娘,均是称赞您对太后尽孝尽责、驭下更亲善尤嘉,比其他的娘娘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薄皇后轻笑,似是自嘲,道:“又有何用。”
她与陈娇相视。陈娇见她眼中茫茫一片的雾霾,如同千年积聚般无可诉说,似乎明白了什么。
“阿娇,你没有被许配给荣儿,或许反倒是幸事。”
在芸香不解的目光里,薄皇后将小铜勺拾起,召宫人进来换了一柄新的。
“来,我们继续,记住不要畏惧,不要让你的手掌有任何的不稳,这柄铜勺既然在你手中,它授命于你,你尽量不要让勺中的粉末撒出分毫。”
“是,阿娇尽力而为。”
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琢磨,调香终是失败了。
但陈娇却不甘于此,越挫越勇。往后连续好几天,她都早早地登临椒房殿,向薄皇后继续请教这蘅芜香的制法。
这一日,陈娇刚从椒房殿出来,突然身后有谁拍了一下自己的肩。
回头一看,只见韩嫣嬉皮笑脸地望着自己,他的旁边还有一张阴云密布的脸,当然是刘彘。
陈娇伸出手,捏住那张圆脸,道:“哟,哪来的这张臭脸。”
韩嫣不待刘彘回答,就滑溜地上前:“嘻嘻,不及阿娇翁主的身上香。”
接着他的脑门上就挨了一下。
刘彘淡定地收回拳头,将自己的脸从陈娇的指间晃了出来,道:“阿娇姐姐的手怎么香喷喷的?和往日里不一样。”
陈娇倒竖起了眉毛:“怎么不一样?我往日就不香了吗!”
刘彘实诚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的脑门上就挨了一下。
陈娇淡定地收回拳头,看着他欲哭无泪的表情,问道:“说吧,你刚那一副怪里怪气的表情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师傅将你贪玩逃学的事情告诉了皇帝舅舅?真活该。”
“才不是,这个先不提。阿娇姐姐,这么久都没见你再找我们玩,方才我和嫣儿去王夫人的漪兰殿里,才知道你来了椒房殿。”
“几天前我去找你,结果师傅说一个上午都没见到你和韩嫣,我可翻遍了东西两宫都没见着你的影子呢!”陈娇由气鼓鼓变成满不在乎状,“干脆不找了,爱玩哪玩哪儿。”
“阿娇翁主,”韩嫣急欲分辩,“王爷其实是——”
刘彘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对陈娇道:“师傅授业总爱说黄老之学,阿娇姐姐你不是说黄老会让农民没有谷子吃吗?所以那天彘儿索性不学。”
陈娇一听,张开嘴轻轻“啊”了一声,有些急了:“你不是很想得到你父皇的欣赏吗?虽然我们都觉得黄老非济世之良药,但若是不学这些,皇帝舅舅肯定不会更喜欢你了。”
刘彘听这话,眼中浮现了一丝犹豫,他看了看椒房殿前行走的宫人,将陈娇和韩嫣拉到僻静处,又看了看芸香。陈娇心领神会,寻了个理由将芸香支回长亭殿。
他这才道:“阿娇姐姐,阿母一直不让我对别人宣说心事,她自己也不管我的心事,只说身在帝王家,要懂得自我消融。彘儿虽不懂这些,但一直是照做的,所以,那时彘儿和你闹了矛盾,也不会解释,只听阿母的话去自己将那些难过吞咽下去。但是,我好想……”
不说还好,越说,他越觉得失控。他的睫毛缓缓低垂,竟哽噎了起来。
“哎呀,怎么哭了,当日在湖边我就告诉过你,男孩子不可以哭的。”陈娇和韩嫣手慌脚乱起来。
刘彘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居然难以自控,他紧紧地抓住他们的手,压制着嗓音使自己尽量不要惊到宫人,问出一句:“阿娇姐姐,以后彘儿有什么事,都可以对你说吗?”
“当然,我是你未来的——”陈娇说到一半,陡然停住。
“妻。”韩嫣小声地续接道。
陈娇和刘彘装作没有听见。
三人寻了一处草丛坐下,刘彘继续道:“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呢。”
“嗯?”陈娇和韩嫣对视一眼,不明所谓。
“为什么荣哥哥生下来就得父皇的宠爱,我没有?为什么同是皇子我却要被欺负,只因他是荣哥哥的亲弟弟?为什么荣哥哥有单独的太傅,而我没有?”刘彘越想越激动,若不是王夫人对他多年的教化,恐怕已声嘶力竭,他转头看向陈娇,“为什么要荣哥哥退出以后,阿母才敢对长公主提亲?为什么长安城外的百姓生活会那么苦?为什么我们打不过匈奴……”
陈娇听他之前的叩问句句都指向刘荣,心想这稚儿恐怕是为自己所以看荣哥哥不顺眼,担心他的同时,心底却升起一丝暗爽。但随后听他越来越语无伦次,她才有些慌了。
“这些问题都没有什么联系,再说大汉强盛,谁说我们打不过匈奴?彘儿你怎么会突然想这些。”
刘彘摇了摇头,喃喃道:“做的一切,没有一件是自己想做的。以前,我好想好想让父皇喜欢我,可阿母不让我在父皇面前出头;现在,我不喜欢黄老之言,她却催促我多读书,好在父皇那儿得宠。呵呵……”
他自己也很矛盾地笑了起来。
陈娇见他神志不清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被吓得不轻,当即对韩嫣做了个眼示,决心把他扛往少府的太医令那里。韩嫣则有些犹豫,他最清楚刘彘平日里的压力,今天突然的发泄,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果然,刘彘站起来,又摇了摇头:“他们做的,都是我们不懂的;我们做的,自己也未必懂。”
他仍是那一副天真的常状:“阿娇姐姐,我没事了,你还没说你的身上怎么那么香呢。”
陈娇已经几乎被吓趴在地。她发誓,自己今后再也不敢敲刘彘的脑门子了,没准就是刚刚给她敲那么一下而敲出的病吧?
“咦,那不是照料十四皇子的宫人吗?”刘彘没注意陈娇的发愣,指着远处的一名嬷嬷。
那名嬷嬷正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襁褓,轻轻地拍打,往广明殿的方向走去。
韩嫣立刻眉飞色舞,也忘了自己的主子刚才是怎样的苦楚,开心道:“是十四皇子吗?怎么才这么小的一只?王爷,嫣儿至今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呢!”
陈娇虽心有余悸,但听这话也有些挂不住脸了:“刚生下的婴儿都是这么大,你虽住在侯府,也该见过刚生下的幼崽吧?连我在堂邑都见过刚出生的野猫呢,光秃秃的,和小老鼠一样。”
“嘿嘿,不如翁主见识得广。”韩嫣挠着头,他是真的没见过初生之物,府中哪里来的野猫呢。他虽性子活泛,但只是贪玩趣物,并不像陈娇那么爱在山野间嬉戏。
“走,我们去看看,这虽不是我的亲弟弟,但他是我的亲姨娘所出。”刘彘边向前走边招呼他们,“父皇喜欢我姨娘的儿子,可远胜于喜欢刘荣的那些弟弟呢,连名字都个个起得响亮。”
好端端的“荣哥哥”,已经彻底沦为了“刘荣”。陈娇听在心里,又是抿嘴一笑。
看来,他是真的因为自己而讨厌荣哥哥,又好几天见不着自己,所以刚刚才会那么伤心吧。
“是吗?王爷,他们都起了什么名字啊?依嫣儿看,他们的名字都不如您的响亮,哈哈!”韩嫣习惯性地溜须拍马,没想到这回没注意,拍到了马腿上。看着刘彘越来越阴沉的眼色,他咋着舌反应过来。
陈娇跟在他们身后,注意到刘彘的神色变化。虽然,这时他的脸又回到了表面的冷,但她觉得,反而这个时候,她才会感到一种安全感的暖。
那些突如其来的眼泪和莫名伪装的笑容,都让她措手不及,甚至,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