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王夫人请安。”刘彘紧随在抱襁褓的嬷嬷身后,洋洋自在地走进广明殿。
王皃姁见侄儿来了,本欣喜万分,但一见他身后还跟着两名陌生的稚童,就略有收敛,轻嗔道:“彘儿来啦,这广明殿中无外人,不用特意叫王夫人的,快唤姨娘。”
“哎,姨娘!”刘彘喜孜孜地改口唤道,见嬷嬷将小婴儿转手给王皃姁,他迫不及待地上前摸一摸,“这是我的新皇弟诶,比前面三个都好看。”
陈娇立即在背后偷捶他一下,有这么夸自己弟弟的吗?叫另外三位皇子情何以堪?
她的动作虽小,却仍落入了不动声色的王皃姁眼中。王皃姁进宫时,刚好是陈娇上一次回到堂邑,但在她们在去年的年宴上已互相见过,所以对彼此留有一丝印象。
陈娇今日跟来广明殿,是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她既认为自己该多尊敬刘彘最亲的长辈们,与她们交好,又觉得自己离嫁作王妃尚有几年,此时不该有过多的出面。但见刘彘那般开心地跟嬷嬷打招呼,想到刘彘的亲姨娘在以后也算是自己的亲眷,心底略犹豫,还是跟过来了。
可另一边,王皃姁对姐姐王娡与馆陶公主的联姻之举,却并不太满意,究其原因当然是后者的刁钻跋扈,让见者都无法真正地敬之爱之。母女传承一脉,馆陶公主的刻薄想必也会沿袭到其女陈娇的身上。虽然初闻皇上指亲的喜事时,她也随宫婢们称赞,但日子久了越想越不是滋味。
此时见刘彘正夸自己孩儿的时候,陈娇却在他身后捣乱,她就越发认定这女孩的无礼,暗道其日后必成不了举案之妇。她的心中一番计较,已将陈娇划低了等次,并潜意识中未觉地将她排出了亲人之列。
于是她不再看陈娇,转而对韩嫣和颜悦色道:“这是哪位侯府里的子息,这般乖巧。”
刘彘和陈娇听她夸韩嫣乖巧,都不禁噗嗤地笑了出来,又立马掩饰。王皃姁见此,不明其咎,只觉得侄儿简直快被这丫头带坏了。
刘彘道:“这位是弓高侯的孙儿,韩嫣。侄儿被立为胶东王后,他就成了身边的伴读书童。”
韩嫣给王皃姁行了一礼。王皃姁满意地点头:“有这样识大体的伴童,我的侄儿定会讨得师傅喜爱,为父皇平忧。”
陈娇也莞尔唤道:“阿娇给王夫人见礼。”
王皃姁却只“嗯”了一声,也不见抬头,继续对刘彘道:“你母亲近日又不来这长亭殿了,十四皇子出生的次日她来过一次,往后就不见人影。她在忙些什么?”
“匈奴滋事,馆陶公主见父皇心绪不宁,便让阿母与她共寻良策。”刘彘答道。
王皃姁一听这话,更不高兴了。在她眼中,大汉的兵家之事自有大臣们商议,馆陶公主身为妇人,未免操心过多。馆陶公主生在窦太后膝下,热衷权势,风闻不好,可打从联姻起,姐姐就常跟在她身后,若是一不留神被臣民们指为“牝鸡司晨”,那可怎好?
陈娇见王皃姁的视线始终不曾落到自己身上,有些不适感,她何曾被人这样忽视过?又见刘彘只顾着与其交谈,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他的这位亲人冷遇,有些意冷。
韩嫣倒闻到了一丝苗头,觉得好像是王夫人刻意晾着陈娇似的,于是他寻个间隙,对刘彘道:“王爷,小皇子这么可爱,您不是一直想抱一抱嘛。”
他想:得赶快把他们姨侄二人的谈话掐灭,免得陈娇那边起火!
刘彘一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自己什么时候想抱了?再看旁边的陈娇绷着小脸,于是他恍然大悟:噢,原来是阿娇姐姐想抱小皇子。
他刚打算开口,王皃姁笑道:“彘儿尚年幼,还不便抱这么弱质的婴孩呢。”
刘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姨娘,我知道自己人小手不稳。但是……阿娇姐姐比我周到多了呢,让阿娇姐姐抱一抱小皇子可好?”
陈娇满脸疑惑地看着刘彘,想:干嘛要自己抱王皃姁的孩子,你没看见你这位亲姨娘不待见我吗?
可是刘彘笑得无比真诚,她这一口气就默默地咽了下去。大概他是想让他的姨娘看看自己柔娴的一面,以缓和氛围吧?
但王皃姁更不愿意了,冷道:“你们都心性未定,万一将小皇子摔着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嬷嬷,皇子恐怕该歇息了,你先将他抱下去吧。”真是开玩笑,想来陈娇定如她母亲一般大咧无忌,若是一不小心将她的孩子失手摔在地上,届时她该问谁索命?
“姨娘,您就让阿娇姐姐抱抱吧,她不会伤害到小皇子的,阿娇姐姐的手可稳了呢。”
陈娇见刘彘仍淌涎般地向王皃姁请求,不甚厌之,真想立刻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出殿外,又听到最后一句,联想起自己在椒房殿里调香的场景,不禁打了一颤,忙阻止道:“阿娇就不抱小皇子了,只看看便好。”
说罢就瞪了刘彘一眼。刘彘见她的表情,觉得自己可无辜了,他看向韩嫣,韩嫣也无辜地回看着他。
陈娇咿咿噢噢地哄着嬷嬷怀中的婴儿,那黑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眼底之清澈如同黑玛瑙闪着粼粼的光纹。她越看越觉得喜欢,伸出手捏了那肥嘟嘟的小脸一把。
就这瞬间,她的丝袖顺臂而滑下,露出皓腕上的一抹黄玉颜色。
王皃姁见这饰物,大惊失色。想当年,母亲交付予她们姊妹二人的妆奁里就有过这样的色彩,这是她们的祖父臧荼贵为异姓王时偶然得到的,其珍贵实属罕见。入宫后,妆奁一直交由姐姐保管,莫非……
她感到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犹疑地牵起陈娇的那只手,道:“这黄玉镯子美观异常,倒与我和姐姐的私房之物有些相似。”
陈娇兴高采烈道:“正是王夫人所赠之物。”她边说,边将两只胳膊都伸出来,一双镯子在其上晃悠悠:“这是王夫人与家母初识之时,赠与家母的,前些日子翻出来,阿娇特别喜欢,便求来戴上。”
王皃姁一阵气血上涌。
纵使王娡仅将她的一只赠出,她恐怕都会气不忿,更何况现在连自己的都被莫名其妙地一并送了出去。实非她小气,这可是外曾祖父的遗物,是她娘家曾荣耀至极的证明啊,不是一般的珍玉珠丸!她当年就是太过看重所以才信任地放在姐姐那里,想姐姐一定会将它们保藏完好。可如今,听听面前这陈娇所说的,初识之时便赠与、得闲翻出……非但赠得随便,还根本不讨他人欢喜!
见姨娘的脸上的寒意越来越明显,刘彘终于感到一丝不谐,他诺诺地探道:“阿娇说要把它作为定亲之信物,不过彘儿见阿娇戴得好看,就让她先戴着,还没有来得及打磨成玉佩。”
全都反了!
传家之物如今竟遭子孙这样随意糟蹋,姐姐不在意,可她王皃姁百年之后要如何面对曾祖父等人的盘问!
“本宫乏了,请彘儿和阿娇翁主先行回宫吧。”王皃姁已面若冰霜,她实在已怒不可遏,只是天性仍压制着让她不敢爆发。她打定注意,待明日便要上姐姐的殿里好生质问一番,这究竟是曷作为!
陈娇从进殿起就遭王皃姁毫不理睬,之后见这位夫人竟如此小气,早已不堪忍受。她行了退礼,转脸便向殿外走去。
刘彘也不明所以,不过是一对玉器,何须如此?他拱手道:“姨娘请安歇,侄儿来日再登门探望。”王皃姁略微点头,他带着韩嫣匆促地走出这压抑的广明殿。
出了殿门,就见阿娇姐姐站在阶上,对自己怒目而视。
他和韩嫣暗道不好。
只见陈娇不待分辩,径自将两只黄玉手镯齐褪下,怒冲冲地快步上前塞到自己手中,愤道:“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