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王皃姁犹豫着是否还要去漪兰殿中质问姐姐。如果说,黄玉手镯之事让她气愤填膺,那么献女和亲之举则使她充满畏惧和不信感,她现在怀疑,姐姐到底还是不是与她自幼相伴的那个姐姐。
正当她忐忑未定之际,宫婢一声通传:“王夫人到。”
王娡如往常一般地走入广明殿,那样仪态大方。可王皃姁此刻再见到她的这副温婉状,其内心的感受,与以往已相去甚远。
她谨慎却含怨道:“自从姐姐和馆陶公主结为姻亲之后,不是已经许久不来这儿了吗,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傻妹妹,”王娡听这微酸的口吻,还当她是和往常一样的小女儿情怀,“你是我的亲妹妹,处理完杂务,我自然要过来看望。”
“杂务?难道,把婧儿送去匈奴在姐姐的眼中只是不值一提的一桩小事吗!连亲生女儿都忍心作为筹码,我这个妹妹又算得了什么?”
王娡看着妹妹难得的激动模样,她自己依旧平静,道:“看来你是知道了。我怕你胡思乱想便没有同你说。”
“你还是我的姐姐吗?从小到大我们共食苦粥,之后你到了宫里,我也追随你而来,我以为我们会一直亲密无间,可是你现在却学会了欺瞒!”
王娡本就对主动和亲一事心存犹豫,是在馆陶公主的极力保证之下,她才敢对景帝提及此事的,过程中她的内心也怀着强烈的苦楚!可王皃姁现在不但不理解,反而横加指责,却不想想她这样无情之举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她一人的皇后之位,而是为了她们一家可以免遭祸患啊!
她压制着内心的火苗,继续慰藉道:“婧儿不会去匈奴。和亲只是一种说辞,皇上和太后也不会舍得公主远赴塞外去受那风霜之苦。”
“不要再骗我了,皇上昨夜才说,他会亲自过问嫁妆一事,那些陪嫁的宫人恐怕都已甄选好了!”
王皃姁刚说完,手腕刹那被捏拿住,那骨骼关节在王娡的指间被攥得生疼,她见王娡的面目逼近,眉中是灼热的急迫与不可置信:“此话当真?皇上还说了什么!”
“皇上说,他早就和太后商定好了。婧儿过去以后,有这些宫人陪她作伴,她不会感到寂寞……”王皃姁含恨地咬牙道,“姐姐,您满意了,这原来才是您想要的么?妹妹当初还因担心而追随着进宫,看来终究是小觑了您!”
“不可能……”为什么,明明馆陶公主再三担保的,难道她没有去向太后和皇上求情……
“姐姐,您就这么想当皇后么?”
“姁儿你这是何话,莫要乱说。”若在往常,王皃姁说这些胆大之言,她是不多计较的,但如今看来,这妹妹似乎对自己起了异心!她左右顾盼,还好宫人早已被妹妹摈退。
“呵呵,姐姐,您怕了么?放心吧,妹妹不会告诉别人。当年您贪图富贵,抛夫弃女,说是为了家……妹妹到如今才明白,那只是为了您的一己私欲!”
“放肆!”王娡真的恼火了。从小到大,这个妹妹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从来不曾有任何的叛逆之言,今日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皃姁遭她喝问,浑身一震。从小到大,她的姐姐何时曾这般凶煞地对她?
一瞬间,她似是看尽了悲凉:“呵,姐姐,您真是想当凤凰想疯了么,您忘了,现在还不是皇后,你我同属夫人,没有谁能说谁放肆。”她毫无知觉地说着,似乎连空气都要沉沉睡去之际,又逐渐有了反抗,“但是,待你我下了地府,祖宗面前,自会有人责问您的‘放肆’!”
她越说越激动:“那黄玉镯子乃曾祖之遗物,您竟然随意就赠予了别人,您这是对先祖颜面的践踏,是对臧氏一脉的不忠不孝不义之恶举!”
“啪”的一声,清亮的耳光响在了王皃姁的左脸,却惊彻了王娡自己。
王娡失措地蜷了蜷指尖,感受到其间火辣辣的烫意。她是怎么了?这是她最疼爱的妹妹,从小,哪怕是一粒石蜜,她都要藏起来先留给妹妹尝;妹妹怕生易受欺侮,她为了保护着妹妹而当街与恶婆子厮打。同时,妹妹也是那样地依恋自己,在她受母亲的引诱离开金王孙后,她畏惧着人言不敢出门,是妹妹在身边安静的相伴,才让她坚定下信念;初来到宫里时,她虽得太子宠爱,但面对其他姬妾不怀好意的眼神,心中充满了不安,妹妹放心不下自己,便听母亲的话义无返顾地进了宫……
她们曾经谁也离不开谁,如同相濡以沫的两只渴鱼,轻轻地呼吸。如今,她们有了身份,有了尊位,却住在各自的宫殿,守着一方不同的寸土。甚至,彼此伤害。
见王皃姁的发丝微落,似乎一瞬间就憔悴了几秋,她伸出那只麻木的手,想摸摸妹妹的脸,问她疼不疼,她想抱一抱她。可最终,只是微顿。
深宫竟将自己变得如此不堪。
王皃姁那清亮的眸间隐有水雾,但终究没有流淌出来。她的嘴角也隐约露出看不透的微笑。随着那绝望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她开始疯狂地大笑,继而遏不住地放声痛哭。
“我的好姐姐……”
王娡见妹妹哭笑交杂,她的泪水早已匍匐满面。
“姐姐,你走罢。”王皃姁渐渐冷静下来,但因身心疲惫而目光游离,“我累了,想好好歇息。”
王娡上前,心痛难忍地看着她。
王皃姁却推开手掌,示意她离开。如今,她什么都不会再信,那一耳光,她不恨姐姐,但已不会再信赖。她会把这比笔帐记在馆陶公主的身上,会记恨这深宫中的虚荣的残酷,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埋葬了她们姐妹,但,她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不会原谅。
“姐姐请不要再来找我。来日,待姐姐飞黄腾达之际,妹妹也会如其他姬妾一样,在下面为姐姐恭祝。”
是啊,自己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王娡无力再想。哪怕她有千万种理由,但馈赠遗物、卖女求荣、掌掴妹妹……哪怕她不想,但这一样样她最终全部都做了。就连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离开广明殿,殿外伫立的宫婢见王娡红肿的泪目,似乎都有掩不住的惊异。但她已无心掩饰,此刻,她要去找馆陶公主,好好地问一问,那和亲之事到底将是个什么结果!
她的步履错乱,连行道上迎面而来的刘荣都未注意到,险些与他相撞。她也不去想刘荣为何会出现在这西宫的偏远位置,只知道,自己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已经与太多亲人相隔万重,不能让女儿再远离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