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凉如水,陈娇行至纤云的隐约之下,站定。
只见她双目微阖,深吸吐纳,双手合十低声道:“小女阿娇,愿与星汉同迁徙,行日月之经纬,借南宫北斗为助力……”她一边念叨,一边转过身去。
芸香在堂邑时就一直跟随陈娇,见此状,她知道翁主要做什么,忙解释道:“翁主这是在吸纳天地之灵气,请胶东王勿视,以免冲撞神灵。”
刘彘和韩嫣将信将疑,但还是把头低下去。
不一会儿,陈娇转过身来,对芸香胸有成竹地微微点头,于是芸香便笑道:“好啦,可以看了。”
两人抬头,只见陈娇那玉琢般的面容在此刻显得愈发澄澈,衣带被微风吹动,果真有几分飘飘欲仙。其实,不过是因为刚刚的那朵纤云飘过,月华重新投射在她的脸上,才更显白皙。加上刘彘和韩嫣本就期待的心理作用,当下一看,竟似乎有些许羽化出尘的遗世感。
陈娇念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现!”接着一下子从衣袖中抽出刘彘赠她的那把五色丝线。
刘彘和韩嫣都惊呆了。
“这就是所谓的‘天帝派下的一名仙女’么?呃,好仙术啊好仙术。”刘彘汗着颜,干巴巴地拍两声掌。
“好仙术啊好仙术。”韩嫣也拍掌几声,以资鼓励。
“你们急什么,还没有完呢,”陈娇觉得这两人怎像没见过世面似的,这般猴急做甚么,“等着。”
她将那五色丝线编成一簇,像是百索子,将它系于腕上,拴了个死结,开心地问:“好看吗?”
“好看。”等了良久的结果是这样,刘彘有种被骗的错觉。
“好仙术啊好仙术。”韩嫣又拍掌几声,以资鼓励。
陈娇好奇地问道:“方才我是不是编得太久了?”
“也不算太久,只是有一点点吧……”刘彘犹豫着答道。
“噢,那我再将它拆开。”
“不要啊!”刘彘和韩嫣齐声惨叫。
陈娇潇洒地从腕上扯下百索子,那刚打上的死结如同无物般瞬间松散。她将那编好的丝线握于拳中,念道:“散!”另一只手置于其下,只见那百索子变回了五色丝线状,纷纷扬扬地落在平摊的掌上。
“咦?”刘彘和韩嫣觉得有了些看头。
芸香抿嘴一笑。
陈娇又将那瘫撒的数条丝线握住,吹出一口气,再度摊掌,其上赫然仍躺着那条编织紧密的百索子。
“哎?”刘彘和韩嫣相视而讶异。
“彘儿,快将你的嘴闭上,我都看到你的胃啦,”陈娇觉得格外开心,因为好久都没有让别人这样吃惊了,“它还能变得像芸香的乌发一般长。”她将那百索子细细一捋,慢慢从手中拉出,果然那绳索越拉越长,后面紧缀着分散的五色丝线。
“哇。”刘彘和韩嫣一齐惊呼。
陈娇倩巧一笑,齿如瓠犀,继续将手中的丝线绕起来。刘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旋绕的色彩,视线不由得移上她低垂的娇颜,纤腰似柳露初泣,衣裙明艳若云霞,此刻恰是月华落庭院,将她那几净的前额映得倍加皎洁,眉目亦随之莞尔。仙女……真的是仙女……刘彘觉得周围的景物越来越涣散,不知不觉,眼中只剩天上那一轮明月,以及月下那香培绰约的阿娇姐姐。
“咦,丝线怎么打结了。”韩嫣的呼声将刘彘惊醒,只见那不停旋绕的丝线上,不知何时已绾了好几处结团。丝线持续地转动,又过了一会儿,它回到最初平滑的模样。陈娇缓缓向刘彘走去,将那团丝线塞入了刘彘的手中。
刘彘愣愣的,看着面前自信的阿娇姐姐,那一抹飞扬的笑容似乎也感染了自己,他也笑起来。
韩嫣用手在刘彘的眼前晃来晃,道:“王爷,快把那丝线给嫣儿也看看。”
刘彘打开手掌,却见里面根本不是什么长长的丝线,依旧是阿娇姐姐编的那条百索子。
“好仙术啊好仙术。”韩嫣猛烈鼓掌,满脸的叹服。
其实他以前流连于长安的市井中,没少见这种把戏,甚至能变化的原理也能说出一二,但陈娇毕竟是翁主,此时彘儿又似乎真的乐在其中,他也就不揭穿了,反正,他也一向是不信这天地的……
“阿娇姐姐,您问问天帝,彘儿今后能不能做个好王爷?”
陈娇一怔,旋即笑道:“早就帮你问过了,彘儿以后……”她原本想故意说得坏坏的来整他,但见刘彘满脸的焦急和渴望,她的心中似乎被什么触动了,“以后,你会是历朝以来最好的,前无古人可比。”
“真的吗?”
“嗯。”陈娇坚定地点头。
他原本一点也不自信的。自幼被欺负、从小受压制的他,对于自己的能力,从来都感到怀疑。直到遇见阿娇姐姐后,虽有各种误会,但却越来越开心了,不管是被父皇夸赞,还是阿母对他的管制略松,生活中的阴霾总归少了许多。还有那轻松而真实的笑容……好像,自己和她在一起,就会感到一种无形而向上的力量!
他真的很需要鼓励。阿母从不对他的表现给予任何认可,只是叮嘱他多努力,嫣儿的夸赞则太过失真,使人无法相信。唯独阿娇姐姐,对他的不足之处虽会毫不留情地批判,但在最需要关心时,却总在自己的身边。
“我也会对你好的。”刘彘在心中暗暗说道。
他们心怀美好的希冀和坚定的信念,感受着彼此传递的温暖。
陈娇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说的红纸呢?我还没有对织女许愿。”
“仙女也需要许愿的吗……”刘彘嘀咕着,拿出早已备好的红纸。这物珍稀罕见,寻常的官宦之家也仅是用绢帛来书写,他却将父皇曾赐予的纸张加以染色,拿给陈娇。
“也是,好像的确没有什么好许的,”陈娇接过纸片,爱惜地抚摩道,“吃的玩的都有了,不然就许愿胶东之地风调雨顺?”
刘彘摇摇头:“那是彘儿该做的,阿娇姐姐只管许自己想许的愿好了。”
芸香出谋划策:“翁主就写让自己越来越漂亮吧。”女儿家最注重容貌,芸香出的这点子也无可厚非。
“翁主已经很漂亮啦,”韩嫣不认同,“翁主什么都会,唯独弹弓不会,不如就写,和嫣儿一样善于骑马弯弓,日后若匈奴来袭,没准还能保命呢。”
真是口无遮拦!刘彘怒视了韩嫣一眼,近日由于匈奴拒亲之事,父皇一直愁烦,此刻良辰美景他竟说出如此不吉之言,若被有心人知晓,定会给他韩氏一族添乱!
韩嫣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吐吐舌头,藏到了刘彘身后。
陈娇倒是不觉得什么,反正韩嫣说的是实话,她看着愤怒的刘彘,觉得他此刻的表情竟如此好玩,记得从第一次见面后,她就见过了他的无数种表情,不甘、冷淡、求和、傲娇……这一次则是出于对韩嫣的关心而导致的愤然。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表情?他还有哪一种表情,是自己没有见过的呢?
她想着,想着……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就是笑容。
刘彘很少有发自内心的笑。也许对韩嫣有,但是自己真的很少看到。他对自己仍然不曾敞开心怀吗?不可能啊,他明明说过喜欢自己的。
其实刘彘只是多年压抑而形成的习惯,再说他也不觉得这世间有那么多好笑的。他没有陈娇那么喜形于色。但是目前,陈娇还不大能理解这些。她觉得,一个人若不能开心地活于世间,那有什么意思呢。
她接过芸香递上的笔墨,想了想,背过身在纸上划起来。而后将纸片折起。
韩嫣十分好奇:“翁主在上面写了什么?”
“这个当然不能说啦,说了就不灵了。”
“早知道就多带些纸,彘儿也想许愿。”刘彘道。
“不可以的,”陈娇用手指点着他的脑门子,“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能向织女许愿。”
“其实……”刘彘的脸红了。
“其实,今天是王爷的生辰!”韩嫣嘴快地说道。
“啊?”陈娇大吃一惊,“真的吗?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听说过?”
“是真的,彘儿是七月初七于漪兰殿出生,”刘彘摸着头,道,“前几日都在给阿娇姐姐准备丝线和红纸,倒忘了这茬……”反正以王娡那低调的性子,是从来不肯在他的生辰之时为他庆祝或宣扬的,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不在意。今日看着陈娇许愿,方才想起来。
“怎么不早说,不然还能给你准备庆生之礼呢。”陈娇觉得有些可惜。
“没关系的,”刘彘不以为意。
陈娇仍有些介怀。刘彘看着陈娇那歉疚的表情,心头一动,笑道:“阿娇姐姐若真的想送,不如,将这个送给彘儿可好?”
他指着她手中的那片红纸。
“这个?”陈娇下意识地捏紧,“这,合适吗。”
“合适啊,翁主您许了一个愿望,王爷也等于是许了一个愿望,乞巧之节和生辰之日都顾上啦。”芸香不知刚才翁主写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这样正好两全其美。
韩嫣也极力附和着,因为他也想知道陈娇到底许的是什么愿望……
“好吧,”反正自己根本就没写什么,陈娇将纸片递向刘彘,“给你。”
刘彘见她笑得有些诡异,更加疑惑了,她到底写了什么啊……
韩嫣巴不得让刘彘现在就打开,可刘彘揣进了腰间,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
“咚!——咚!咚!”一慢两快的打更声传来。抬头望去,果然已经月悬中天。
“不知不觉竟是子时了。”陈娇道,“彘儿你快回皇子的居处吧,若再晚些,门禁也不好帮你掩饰。”
刘彘点头:“阿娇姐姐也早点回宫。”
他们犹为不舍地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今夜,各宫的婢女都在乞巧,他们特意约在了未央宫中的一处僻静之地,以防被宫人发现。
陈娇和芸香兜兜绕绕,在这偏僻的道上走动,天黑路远,芸香感到一丝害怕,轻轻环住了翁主的小臂。
突然,陈娇感到一阵刺痛,只见芸香的指尖紧紧地掐住自己,她边将那双僵硬的手掰开,边想取笑这个小奴婢,一转头,却见芸香如失魂般直勾勾地盯着某处。
她被这表情吓到了,猛然回头,只见不远处果然有一鬼鬼祟祟的人影。她冷地倒吸一口气,紧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叫出声来。芸香则早已吓得失音,浑身发抖几乎连站都不稳。
等下,这人的身形似乎有些熟悉。陈娇向前走几步,依稀能看出是个男子,再一定睛,居然是刘荣!
若不是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恐怕早已呼喊了出来。荣哥哥这么晚来未央宫做什么?难道是刚从栗姬的寿安殿出来吗,可是,寿安殿离这里还有老远的一段距离啊!
何况他神色未定、边走边张望,明显是害怕有人知道他来这里。
陈娇回头看一眼,只见芸香的两眼空洞似乎还未回神,她向她摆摆手,表示前方不是鬼,芸香方才松了口气,缓缓跟上来。
这个胆小鬼!
她们一前一后,芸香跟着陈娇,陈娇跟着刘荣,蹑手蹑脚地越走越远,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另一处偏僻的殿外。
陈娇眼看着刘荣进殿,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他出来。她趴到窗口处朝里张望,这一望,她吓坏了,只见这殿中根本望不见任何人影。
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了想,还是带芸香踏入了门内,反正就算刘荣问起来,半夜仍在未央宫中理亏的也是他自己。
可踏入殿里,她不得不信了。这脏破的宫殿并不宽敞,甚至有些狭小,殿中的器具也不多,根本没有什么可藏身的地方,可偏偏,里面就是空无一人!
刘荣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陈娇终于感到了一丝害怕,她觉得,这里像是一处猛兽的巨口,将人瞬间吞噬。
芸香几乎要瘫软下来,紧紧捏住陈娇的手,颤道:“翁主,我们回去吧……”
陈娇不敢逗留,拉着她,拔腿就往回跑。
到底是怎么回事?荣哥哥为什么突然失踪了?
又或者,他发现自己在跟着他,于是方才在自己趴窗户时就已从正门走出?
与此同时,刘彘也已回到了皇子的寝宫。
他偷偷地点燃油灯,将那一折红纸缓缓打开,先是一愣,而后莫名地笑了起来。
只见纸上,分明地画着一头笑容可掬的彘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