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北平府的众位大臣携家眷,应邀齐聚王府。燕王妃与世子妃负责招待各位贵妇。
众位内眷按地位等次入席,先由王妃举杯向来宾敬酒,意为递酒安席。杯中乃王府自酿的茉梨花酒,这种酒口味清淡,香气袭人,正是适合女子饮用。饮毕,乐女弹唱起中秋节的曲目。宾客皆坐定,膳房的奴仆端上主菜五割三汤。五割三汤指的是五道大菜和三道羹汤。
今日,头一道菜式是典型的明朝吃食烧鹅,整只鹅端上来后,由御厨拿刀割开,方能食用,所以用割来唤之。明朝贵族的饮食理念向来是依据时令气节食用时鲜美食。此时正好是螃蟹肥美的时候,从古至今关于蟹的制作方法多的很,就拿明人来说一般是将活蟹洗净后,拿蒲叶包好蒸上,蒸好后,食客们一同共食。燕王府的宴席当然也没有少了这道菜。与蒸蟹同时呈上的还有苏叶汤。吃尽美味的蟹肉,一杯苏叶汤是必要的。苏叶有散寒解毒的功效,正好祛除螃蟹的寒性。平日里吃鱼也可配以苏叶汤佐之,苏叶能解鱼蟹之毒。最后再以苏叶汤洗手,当时的人比较流行这样做,所以说洗手汤不只是欧美人的专利。
中秋节名中秋,自然要摆些月饼和瓜果。月饼暂且不提,这瓜果有当季成熟的石榴和葡萄之类的。此类果品经过特殊的手法能够储存到冬日,比如说葡萄,将其放入瓷碗中,并倒入少许清水。再将其封存后,悬于枝头,此法可使之完好至冬季。
这时候,饮宴则少不了看戏听曲。
明朝的娱乐节目自然比不上现代人那么丰富,一般富贵的人家,过节必定请戏班子来府唱曲表演。到了节日,一群无所事事的女眷们以及附庸风雅的士人,都爱坐在看台上,听戏子们依依呀呀的吟唱。
王府里也少不得如此,席间的贵妇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只有世子妃一人一头雾水,她以前没听过这种曲调。以往她觉得自己能听懂苏三起解就差不多了。头一次听明代的戏剧新鲜劲大于了解剧目的内容。不过,对于这种一台子的人围着主角的表演总感到很乏味。是的,戏台上主角一人在唱,其他人道白。张嫣看着都替主唱的累,一个人唱这么长时间能不累吗?看了个大概,讲的应该是神仙鬼怪的故事。心里犯嘀咕,听起来不像是昆曲嘛,也不是黄梅调。怎么觉出点元杂剧的味道来了呢?其实明初元曲杂剧仍然流行于民间和上层阶级中,只不过比以前更加雅致了,唱词也精美了。张嫣觉得主唱的说词挺像窦娥冤里的调调,什么天啊地啊之类的,品起来颇为夸张的。这演唱者还是富有感染力的,把之前唱独角戏的沉闷气氛掩盖住了。她对戏剧一窍不通,满肚子疑惑。张嫣整了一整表情,生怕自己与周围的风格不符。
好不容易熬到表演结束,众人移步王府的一处花园中歇息赏花,花园里早已摆好桌凳。按照亲疏远近落座完毕。接着,就是大明朝版的贵族下午茶时间,燕王妃端起煮好的香茗,与身边几位唏嘘起刚才的戏剧,情绪还有几分沉浸于其中。
世子妃竖耳倾听,话题已经转了几个弯了,“喂,你们歪楼了。”张嫣心中调侃这群八卦的女人,端起面前的香茶喝了起来。茶点包括茶水和点心,好像等于没说,其实古人喝的茶和今人的茶很不同。今人多为冲泡清茶。古人则沸水煮茶制作茶汤,泡制杂食,如芝麻、瓜仁、青豆、桂花、盐笋、蜜饯等等。这种茶道手法类似于唐宋时期。明人上层贵族们也常常喜欢如此制茶。所以张嫣经常一边喝茶一边猜测茶水里到底放了些什么。喝了茶,点心总要尝一点的。糕点蜜饯具是宫廷御制,精细不必说,有些添加了辅助药物。这些药物当然不是什么添加剂,也不是传说中的宫廷不传秘药。只是一些温补可以经常食用调养身体且能有解酒的药材而已。所以说明人对于饮食健康这一主题真的没话说了。喝着茶吃着佐茶的各色点心,另外还有中秋必吃的月饼,鉴赏满园的秋海棠和玉簪花。
张嫣正准备和张母聊几句,却见坐在她下首的张夫人在和一衣着华贵的贵妇人谈着话。自觉不便的张嫣放下茶杯,挑拣起点心,实则立着耳朵留意两个妇人讲什么。
张母笑着回答那妇人的奉承:“过奖了,说来还是我们张家累了嫣儿,若是有什么事也帮衬不得诶。像夫人你这样的,娘家父兄皆身居高位,不管是府中还是院里还不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
原来是讨论后院的妻妾争斗之事,张嫣心中点点头同意张母的话中之意,封建时代女子出嫁从夫,在家从夫从兄。如果丈夫靠不住,还有娘家的父亲兄弟可以指望。看来这位贵妇娘家的父亲兄弟有人是高官,或者说手中有些权柄。能够让她在后院中说一不二。
听这一句话,那贵妇定然奉承张母有个女儿贵为世子妃,使得张母在北平府中地位尊崇,张母稍稍谦虚,赞叹贵妇人娘家的权势。那妇人的话说的挺不错的,张嫣的父亲不就是托女儿的福迁做兵马司副指挥使。
却听那贵妇人说道:“今时比不得往日了,我父亲这一辈的都早已老矣,兄长不高不低的,也就指着袭了爵,混着罢。就是袭了爵,也不见的怎地。”
张母没领悟到那妇人的意思,径自说道:“休要气馁,这官位也好,爵位也罢,有些是皇帝赏的。如此人家的子弟不经事也就罢了。你家可是哥哥弟弟们跟着老爷子在战场上下来的,那都是实实在在挣来的。如何不高不低。要我说,夫人你就爱拿我作趣,说些玩笑话。”
见张母蹩脚的安慰自己,贵妇悠悠的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早些年的李家。”
张母想了一下,不确定的问道:“是曾今住在鸡鸣山附近的李家么?不是今年……”
“嗯,就是他家。回想当年李家的夫人姑娘们哪个不是头眼顶着天,看不见旁人的样子。李侯爷是个有名的精明人呢。最后还不是牵连到蓝氏一案中,如今获了罪,一大家子还不知道流落到哪里。”
张嫣拿起帕子抹了下嘴,瞧了一眼那妇人,就见那贵妇神色郁郁地。再一瞧,自己的母亲也是一副不自然的表情。
“是啊,这些事还真说不得,说不得。”张母不知道在想什么,这话说的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这位不太合节日气氛的夫人拿起口感酸甜加了蜜饯的茶水,抿了一口,嘴中的酸味弥漫到心里。皱着眉头,望着说笑的女人们,独自个沉思起来。
张嫣见状,扯了一下张母,她居然不知道张母还有件事没和她讲过。张母回神,对女儿应道,“嫣儿,何事?”
张嫣语气略微不善,“母亲,刚才你们所谈之事我怎么不知呢?”
张母见张嫣有些责怪自己,于是笑道,“嫣儿,这不是什么好事。说出来不过是污了你的耳朵,不讲也罢。”
先前隐约听到蓝氏两个字,难道是蓝玉案?号称明初四大案,被后世的人传的扑朔迷离。张嫣哪里能放过打听这件大案的机会。
“母亲,你这是说什么呢?哪里会污了我的耳朵,难道女儿这般不中用。”张嫣嘴上示弱,实则并未放弃。
张母无可奈何,只好解释道,“好吧,我说就是了。关于李侯爷的事情我可不了解,倒是几年前李家的家眷在北平城圈子里人尽皆知。不光是夫人,就拿那些个李家姑娘说,整日里扯高气扬,仿佛谁都比之不上哦。”
张嫣打断张母的酸话,问道:“他们家有什么不同,难道没人惹得起?还是连咱们王府都必须避其锋芒么?”
张母继续说道,“自然是李侯爷厉害的紧。”
张嫣又问:“哦,那他厉害在何处?”
“听闻,蓝氏案后有好多伯爵、侯爵都被株连。后来,有更多的爵爷、侯爷乃至公侯被皇帝治罪。你可知这些侯爷们犯得是哪条罪名么?”张母神神秘秘的女儿说到。
“不知道。”张嫣摇摇头。
“只不过是太过奢侈犯了逾越之错,就这点错却被今上整治。”张母嘲讽一笑,“这些都是那位李侯爷的功劳,啧啧。”
这个李侯爷还真是心中满腹计谋,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干翻一帮子侯爵,真真是个人精。难怪家中内眷这幅德行,他们走在城里,大家伙都该绕着走。张嫣简略评判了一下李侯爷。
向张母提出一个关键性的问题,“那这个侯爷怎么会牵扯到蓝氏的案子里呢?”
张母耸耸肩,表示她也不知道缘由,将杯子中半凉半温的茶水饮尽。
张嫣看着张母又添了一杯茶享用起美味茶点,就不再理会她,脑中又把张母刚才的话回味一遍。
深觉这个侯爷很会揣测帝心,朱元璋是有名的杀功臣的皇帝,而且其手段相当的残酷。这时候的功臣剩不下多少了,难怪那贵妇会思虑颇多,担心哪一日她们家族的富贵功名转眼皆成泡影。李侯爷猜到朱元璋对功臣们的忌惮防备,就向皇帝告密,借着皇帝的手铲除异己。可惜,想拿皇帝做筏子是要付出代价的。最后还不是一样把自己折进去了。真是猜中了开头,临到头却猜错了结局。
张嫣把里里外外都想明白了,可心里凉凉的。心道权势果然害人,同时又有点物伤其类。
面前张母饮茶消食看起来挺愉悦的,心中一动,张嫣煞风景的问张夫人,“母亲,你不是曾经说不知朝事吗?今日怎地如此清楚呢。还真是瞒我瞒的紧。”
张夫人不急不慢的吃完最后一口茶点,才开口解释,“嫣儿啊,这可算不上朝事。蓝氏的案子还是两年前的事,现在还什么好讲的。再说了,那李侯爷的事情,要是没人提我还记不得呢。李家离开北平城也有一年多喽。而且这般作态的人家怎么好在你面前提呢。嫣儿,须得记住你现在是贵人,那些破烂事怎能入耳?”
张嫣赶忙道歉,“母亲,是我不对。以后,我再也不说浑话了。我干了这杯赔给你,你千万不要生女儿的气。”
张嫣拿起茶杯,做敬酒的姿态向张夫人讨饶。
张母并未生气,反而甚是怜惜小女儿。瞧她以茶代酒的模样很有意思,于是被逗笑了。
洪武二十八年的中秋节,至少燕王府的主宾们玉盘珍馐,吟月赏花,相得甚欢,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