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五年，安乐再次从H市国际机场走出来时，一刻也没有多做停留，招来出租车便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她怕再多呆上哪怕一秒，那些她自以为已经彻底扼杀于心底的念头便会席卷而来，挑战她完全无力抵抗的身心。实际上，在她刚才看见“接机处”三个大字时，心里某个地方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曾经，那里站着几个穿着Z大外语学院院服的师生高拉着用红色记号笔分别写了中英文“热烈欢迎英国各大学学生来到H市，来到Z大”的横幅。而那个人，当时就直挺挺地站在几个学生身后，单手举了张右下角画了个喷着火代表那人无比愤怒的卡通小人，用特大号加粗字体写着“决不饶恕迟到了两年的某人”的画板，在拥挤的人潮中格外引人注目。尽管那人当时刻意让自己显得冷漠疏离一些，但他眼里似要迸出的盈盈笑意却在告诉她，欢迎回来。
只是这一次，她不敢奢望有谁会等在那里，然后满心欢喜地对她说一句欢迎回来。
五年，对安乐而言，不算长，却也绝对不短。
她曾经让他等了一个五年，后来，她再次抛下他孤身离开，略数时间，原来竟又是一个五年。
H市和N市，十二岁到十四岁的安乐乐此不疲地往来其间的两个城市，那时候她每个月末要坐上至少四个小时的车才能从一端到另一端。六年前回来时，那个人很得意地告诉她：乐乐，你肯定不知道吧，你离开的那年H市到N市的高速路就开工了，现在咱们只要两个小时就可以回去了！
如今安乐依旧通过这条高速路回到N市。
住进酒店，安乐顾不得吃上一顿晚饭简单洗漱过后便上床倒时差去了。
安乐做了个梦，梦里她捧着一个大号盒饭狼吞虎咽地吃着，那个人撑着下巴看着她，英挺的双眉皱成一个倒八字，说：乐乐，那堂堂日不落帝国连饭都没让你吃饱过么？
这是个难得的好梦，她迟迟不愿醒来。
安乐是饿醒的。
拉开落地窗，这个城市已落下夜幕。
午饭和晚饭合做一顿，安乐吃得并不多，但感慨满腹，有五年没在N市吃过饭了。
安乐只在酒店稍作调整了两天便打电话联系了她人还在伦敦时就签了试用合同的公司迎新负责人。
安乐现在任职于N市一家近两年才新起的外贸公司，规模并不大，而她的职位，只是行政部的小文员一枚。将近一个月的工作下来，安乐已基本了解自己的工作内容，简单说来就是上面的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大至帮各位主管审阅文件，小至端茶送水打扫办公间。
又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她租在公司附近的小公寓，安乐闷头苦笑，不知道竭力栽培她、一心想让她接管自家公司的小舅舅知道她拿着个英国某名牌大学的MBA证书回到N市后竟然做起了小文员，会不会气得立马飞过来把她捉回去。
“今天这么早啊？”和安乐说话的，是住在安乐对面的周宁宁，此时她也刚下班回来。
周宁宁是N市电视台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小主持，住着父母给了首付自己供着月付的80坪房间，刚从大学校门出来两年多的她比安乐小一岁，算是安乐现在在N市为数不多可以聊聊天扯扯皮的人。
“嗯，今天事儿少。对了，”安乐晃晃手里的塑料袋，“你等会儿上我那儿来吃饭吧，今天烧排骨。”
周宁宁在安乐搬进这公寓后本着要处好邻里关系的精神，一直对安乐多方照顾，加上周宁宁性格外向活泼并且善找共同话题，安乐对她比对公司里认识的同龄人更加亲近。
“好啊！我回屋卸了妆就过去帮你忙啊。”安乐的厨艺周宁宁是见识过的，虽然她会的菜式并不多，翻来覆去也就那几样，不过好在每样都很拿得出手。
安乐很享受现在这样的时光，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单调而充实，不用忙前忙后地奔波，也不必整日诚惶诚恐地担忧着什么。
“米饭蒸锅里了，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周宁宁依言很快过来帮忙。
“嗯，没了，排骨马上下锅了，你出去等着吧。”安乐将在滚水里煮过一遭的排骨捞到一个大瓷碗里。
周宁宁左右瞧瞧发现确实没什么自己能做的事儿，转身到客厅看电视去了。
“哇，哇！偶像！安乐，你快来看，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偶像！”没过一会儿，在厨房忙活的安乐便听见周宁宁打了鸡血般兴奋的声音。
安乐手中挥舞的锅铲停顿了一下，然后笑着摇摇头，不理她。
周宁宁的偶像，省台著名财经主持人于明风，安乐昨晚刚好守在电视机前看了一期他主持的节目。
“安乐你快来啊。”周宁宁继续在外面嚎着。
“我知道他了，挺不错，蛮有气质的。”安乐从厨房探出一颗脑袋，说完返身继续忙碌。
“是吧是吧！我就说你肯定会喜欢他的。”
喜欢？安乐笑笑，就夸人一句挺有气质也叫喜欢呐？
等安乐端出一大碗红烧排骨时，周宁宁已经转看某频道的娱乐新闻了。
“乖乖，终于好了，闻着味儿就知道很香，我去盛饭。”周宁宁从沙发上跳起，奔进厨房。
“今日，家境殷实的当代青春偶像叶千修正式宣布退出娱乐圈，声称将接管家族生意。据悉，这位演艺生涯正蒸蒸日上的叶氏千金或将与H市某财团少东订婚。毫无疑问，这又是一场精心谋划的政治结姻。然而令人担忧的是，这位少东却只是集团掌门人的继子，不知道这样的经济联姻是否真的能不负众望巩固两大家族……”
电视上主持人还在继续播报，安乐却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了。
叶千修是个好女人。尽管六年前的安乐打死也不会以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口吻说出这话，但她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怎么也无法再与叶千修相提并论了。
虽然知道这种捕风捉影的娱乐新闻大多不可信，但安乐还是欣慰地会心一笑，这本就是她期望的，至少可以让她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在那人人生中的无故缺席只是为了成全他们。可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她身体某个地方还是不自觉地像是被扯走了一块似的变得空洞且疼痛起来了呢？
“安乐，安乐？”周宁宁见安乐咬着筷子一动不动，出声唤她。
“嗯？怎么了？”安乐回过神来。
“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从刚才开始，你就保持这个姿势不动了。”周宁宁学着安乐咬筷的愣神样子给她看。
“那个，我只是在想，今天烧的这个排骨好像失败了，都没怎么入味儿。”安乐尴尬地戳着碗中的排骨。
“没有啊，我吃着挺够味儿的。”说完，周宁宁夹起两块排骨放进安乐碗里，“你别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啊。”
安乐本以为，只要自己安静地呆在N市，就不会和那人有所交集。但显然，她错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职网上千挑万选才相中的一家小公司，居然也能跟安氏集团有合作项目。
而如果安乐提前知道她随口接下的跑腿任务会遇到夏至，她发誓，她宁愿被炒鱿鱼也不会去做。
事情是这样的，大老板出去跟人谈生意，半路发现备用企划案忘了带，转身回公司拿显然已来不及，只好一个电话拨回公司，吩咐秘书部派人将公司资料库备份好的备用企划案送过去。而有些事就是那么巧，呆在行政部的安乐虽然本质上也就是打杂小妹一枚，但那也只是在行政部，秘书部的跑腿事务她暂时是不用负责的。但偏偏这天秘书部人手不够，而她有幸被调到了楼上帮忙，时值晌午，大家都眼巴巴地盼着下班吃饭，谁愿意顶着大太阳出去送文件？
本着我是新人求压榨心理的安乐就这样把自己无私地奉献了出去，抱着文件夹就奔出办公大楼了。
汗流浃背头发凌乱地赶到老大们谈生意的会馆，安乐立马联系了大老板的随身秘书王秘书，结果对方却说是检查的时候看漏了，那份安乐加急送来的文件已经不需要了。
安乐礼貌地挂断电话，然后骂了句“靠，玩我呢！”，接着便直奔先前看见设有WC标志指示牌的走廊。
她奔出公司前就想上厕所了，只不过没顾得上。
安乐看见转弯处突然冒出来的黑色人影时，已经晚了。下一刻，她已经被来人撞得反弹到地上了。
“安乐？”被撞的人见是她，忙上前去拉她。
“王哥，是你啊。”安乐咧着嘴角笑开，幸好撞的是自己人。
只不过当她借力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不经意扫见王秘书身后的人时，她的笑顿时变得僵硬了。
她从没想过会这样轻易地便再见到夏至，她明明才回来了一个多月时间而已。
那个人，穿着一身他曾经评价呆板、死气的西装，配着蓝白相间的格子领带，就那么笔挺又突兀地站在她眼前。
只是那人捂嘴睁大了双眼瞪着她的面目表情与他这身稍显稳重的打扮不太相符。
六年前，她刻意不告诉那人自己将要回国的消息，为的就是想看见他现在这幅惊讶的神情，一定滑稽又可爱，当时她这样认为的。只不过却不想他早就通过交换生的名单知道了她要回来的消息而在她面前装出了一脸淡定的表情。
现在，当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她终于如愿以偿看见她曾经期冀的表情，却一点都不觉得滑稽，也不可爱。透过他的眼眸，除了震惊，她看见的，更多的是愤怒。不同于六年前那个人表面佯装出来的愤怒，安乐现在感受到的，是他发自内心真真切切的怒意。
安乐觉得自己应该继续趴在地面上的，因为她感到自己双腿发软，下一刻就有倒下去的趋势。
“快让开。”王秘书咬牙在安乐耳边轻语，然后转身对夏至说，“夏总，这边请，老板就在里面等您。”
安乐是被王秘书拉着退至一旁的。
“不好意思，我有些私事要先处理。章经理，你代我去跟小林谈。”夏至也是良久才回过神来，出声交代。“好的，总经理。”夏至身后，一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随即应道。
直到那两人离开很远，安乐都还没想出自己该怎样应对现在的情景。
她不是没有设想过会再次遇见夏至的，相反，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幻想自己见到夏至的场景，但却万万没有想到这相遇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纵使她早已抱着不顾一切的心态回到了N市，想着即使前面是火海她也要跳下去，只为了想要离他更近。她甚至自私地想过，忘了吧，忘记过去那活在地狱般的五年，做回那个属于夏至也拥有夏至的安乐，但此刻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与不安已完全掩盖了她见到他的激动与喜悦。
夏至似乎也不急着打破沉默，面色看起来居然比安乐还惨淡，单单炯炯有神的双眼意味深明地看着她。
一股热风从走廊穿堂而过，安乐双手紧捏着衣角，恨死了现在的自己。
“换个地方，让你慢慢考虑该怎么跟我解释你消失的那四年又九个月，顺便想想给我介绍哪些你曾游玩过的国家，如何？”夏至不想再与她干耗下去，清冷开口，迈步向来路走去。
安乐鬼使神差怯怯懦懦地跟了上去，行至一个分岔路口，抬脚便跑，只是没跑几步手腕就被人擒住。
“你还是那么天真。”夏至嘴角牵起一抹戏谑，她以为可以在他眼皮底下逃离？只是既然想逃，又何必出现在他面前。夏至面色森然地看着安乐。
“我先上厕所！”
夏至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某人急不可待地跑进不远处的洗手间。
安乐迈着仅属于生理上的轻快的步伐走出洗手间时，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夏至的身影，愣了一会儿，恍然回头，看见夏至正斜倚在墙边吸烟，心里莫名地安定了些。
好家伙，现在都会吸烟了？不过，在洗手间外面吸，都不怕影响口感的么？
“我以为，看不见我，你至少会象征性地呼喊几声的。”夏至徐徐吐出一口烟雾，让安乐看不清他的真实表情。
“我知道你不会走远。”安乐怔怔回答。
见他只是神情落寞地继续抽烟，安乐无声叹息，走到他身边，拿掉他夹在两指间的香烟，与他并排而立。
那么讨厌烟味的人居然开始吸烟，其中几分愁绪是因她而起？安乐不忍去想。
“你不就看准了这点么。”夏至自嘲地说。
从六年前延迟了两年才回国，到后来再次出国后毫无缘由地销声匿迹，现在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以及刚才，她不都是看准了他永远都会乖乖等在原地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地来去自如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就非你不可？”夏至一手撑在安乐背后的墙上，一手勾起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
带着烟草味的气息喷在安乐脸上，痒痒的，让她想伸手去挠。
“夏至，你别……”别说这样轻易便让她想缴械投降奔回他身边的话。
安乐的唇被夏至猛然落下的吻封上，感到自己的唇瓣被他吮吸着，安乐轻轻合上眼，任他采撷。
阳光的味道，那人与生俱来的气息，混着淡淡的香草味，随夏至的唇舌被送至安乐的舌尖，迷惑着她的味蕾，安乐的双手已不知何时扶至夏至的腰际。
这日夜思念着的味道令安乐不能自已，身体所有感官被瞬间唤醒，她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时光。安乐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仰头追逐着那游走在自己唇舌间的滑腻热物，随它一起划过自己的唇齿，偶尔从喉间轻哼出两声残缺的呻吟，她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在急烈收缩着。
一吻结束，夏至看着安乐朦胧的双眼里已覆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为她拭去嘴角残留的液体，幽幽开口：“乐乐，你总是学不乖。”
安乐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当初，夏至跟她确定了恋爱关系后，为了体现两人的亲密，他曾多次逼她给他起个爱称，说亲爱的，阿至，小至，至哥，随便什么都行，但她总是玩味且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的全名，这让他每次都不得不恼羞成怒地用其他方式封住她那不听话的双唇。
“可我总是犯贱地陪着你折腾。”
所以才让你敢无法无天地离开我。
车内。“我不是消失，我有给你发邮件说明的……”安乐强装镇定地解释，极力不去回想当时自己写那封难写的邮件时的情形。
“就是那封写了‘我已决意要去周游世界，这才是我一生的追求，对不起，别再等我’的邮件？你觉得，那叫说明？”夏至冷眼看她，见她不说话，又说，“我记得当初你在Z大选修的汉语言文学课是满分来着。”
安乐紧闭嘴唇，无法辩驳。
那只是一个交代不明的分手宣告，是她无情地辜负他的证据。只是有些事，我该怎样告诉你，我怎样才能开口告诉你？
“呵，你总是像小孩子玩过家家一样，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我们的感情。”
“我没有……”安乐捂嘴摇了摇头。
“十一年前，你离开时，说三年后一定会回来跟我念同一所大学，我信了，可结果呢，非要等到我都念研一了你才回来。五年前，你说回去处理好学校那边的事就回来，我也信了，结果等来的是你叫我不要再等你的一句话。这样的你，有认真对待过我们的感情，认真地对待过我么？”夏至扯扯让他喘不过气来的领带，按下车窗，掏出烟盒和打火机，烦闷地点燃一支递至唇边，那里，还带着某人的甘甜。
安乐埋头不语，她从十三岁就开始喜欢的人，喜欢了十二年的人，又怎么会不认真对待呢。
“有些事，我不能跟你说。但是夏至，相信我，当时我只是，只是以为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才……”早已在脑里根深蒂固挥之不去的画面扑面而来，安乐已经带了些哭腔。
“那你现在怎么又能出现在我面前？”夏至打断安乐的话，带着显然的嘲讽意味。
不能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他俩在一起碍着谁了么！他觉得这个借口真是烂透了。
安乐觉得一定是弥散在车厢内的烟雾太呛鼻，不仅让她呼吸越来越困难，连带着整个胸腔都急剧收缩，还从她眼里熏出汩汩热流，直滚烫了她的脸颊。
“咳咳，咳咳。”安乐坚定罪魁祸首就是那熏人的烟雾，作势干咳两声，顺势抬手胡乱抹掉脸上不受控制的眼泪。
明明已经很久不再哭过了啊。
知道她并不是真的被烟呛到，但夏至还是果断地熄灭手中刚吸了两口的香烟。
他从来不舍得让她难过半分的，夏至叹了口气，发动车子。
“去哪？”安乐突然惊恐地看着他。
“吃饭。”说罢，车子驶出停车场。
还好，不是要带她回H市，安乐暗自松了一口气。
夏至带安乐来到一家普通的餐厅，点了两份最简单的蛋炒饭。
安乐拿着饭匙埋头一口接一口送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嚼着饭粒，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过头。
曾经，在她一坐上Z大派来接机的校车时，夏至便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保温盒递给她，里面装的，正是蛋炒饭。
那是夏至亲手做的，他曾说蛋炒饭可以算是他的看家本领。
夏至的父亲英年早逝，母亲是公职人员，并没有太多时间照顾他，很小他便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安乐仅会做的几道菜便是师承夏至。
安乐吃得并不多，还未吃下一半便已放下饭匙，静静地等着夏至吃完。
她瘦了很多。夏至皱眉。
以前她便很瘦，但是是那种天然的很正常也很健康的精瘦，不像现在这样，瘦得几乎只剩骨头，让人一看就觉得她营养不良似的，风一吹就会飘起来。
还有更让他心闷的。
再坐回夏至的车里，安乐主动报了公司的地址，说她该回去上班了。
夏至揉揉眉心，说：“你是为了做个小白领才回来的？”
安乐咬着下唇，不说话。
夏至被安乐这副模样气得直砸方向盘，而后赌气地在城市街道上一路狂奔，一副恨不得马上将她送到目的地然后扬长而去的样子。
车子很快来到安乐的公司门口。
“我走了。”彼此沉默很久，安乐最终咬咬唇，说出这句便去开车门。
“啪嗒。”车门落锁。
“安乐，告诉我，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事。”夏至沉声开口。
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让曾经明媚如两弯彩虹的你的双眼透露着那么直击人心的忧伤？第一眼见到安乐时，他便注意到了她的变化，明明是咧嘴笑着，却失了往日的灵动与生气，曾经烨烨生辉的双眸里被一种他实在不忍称作哀伤的东西填充了。所以他震惊了，进而愤怒了，她是怎样把他的那个古灵精怪的安乐折腾成现在这副毫无生机的样子的？
他熟悉的安乐，是那个带着一脸笑意，毫无预警地闯进他心扉的女孩，那个眉眼间闪现着灵气与自信的女孩，而不是现在面前这个动不动就用沉默回应一切，一举一动都那么小心翼翼又一惊一乍，连每个眉睫间的触动都无可避免地染着一层无法言喻的伤感的她。
又是一阵沉默，夏至快要窒息在这种无声的回应中。
“安乐，两个选择：跟我回家，随你选个时间告诉我困扰着你的事，有什么咱们共同面对；”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或者你什么都不说，下车，我离开，从此咱们各不相问。”
安乐诧异地抬头看了夏至一眼，只一眼，下一刻便将头偏向窗外。
怎么能对她这样好？夏至，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好，我早已经不配了啊。即使是我狠心又一次抛下你五年，你也还是愿意给我机会，给我回到你身边的机会。可是，我该如何让你知道，从前的那个安乐早已不复存在了，现在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不过是一副还贪恋着你的一切而迟迟不愿寂灭的身体。
夏至解开安全带，俯身捧过她的脸，让她面向自己，只是看见的，是安乐渐渐黯淡下去的双眼。
“对不起。”泪水，终于当着夏至的面从安乐眼里一涌而出。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回去；对不起，我不敢告诉你过去五年里的任何事。
对不起，你的身边，我永远都回不去了。我们，也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