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离开了。
“安乐,你好自为之。”这是夏至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他不会再来找她,又一个月过去,她除了在报纸上看过夏至,便真的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安乐一直都知道,夏至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十一年前,他说:乐乐你放心,就算我大三时你还不能回来,那我也等你,还有大四嘛。大不了,我去考研读硕读博嘛,再不行,我留校当老师总可以吧,总有办法在Z大等到你的。于是过了约好的期限还没等回她的那个人就真的去考研了,纵使他那么不喜欢读书。五年前,她离开时,他说:乐乐,你这次要是再敢延迟个一两年才回来,那我可不要你了,哪有做人媳妇儿这么没自觉的是不?
于是,她便真的没人要了。尽管那个先抛弃对方不管不顾的人,是她。
只是生活还是得继续,安乐琢磨着,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回来,那样,好歹她还可以自以为没有和那人彻底了断,还可以在异国他乡抱着曾经美好的回忆安然度日。不用像现在这样,几乎在每个角落都能找到勾起她回忆的事物,让她触景伤情。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明知道已经彻底失去他了却还是顽固地想要在这个离他很近的地方扎根下去。
想逃离,却又不舍。安乐就在这样矛盾且挣扎的心理中得过且过,想着等哪天真的攒足了勇气收拾好行李便到机场买一张回英国的机票,然后,再也不回来。
不过公司那边是不能再做下去了,倒不是因为夏至已经知道她的行踪,他大抵是真的不会再来找她了。刚看见夏至时她确实惊恐,但静下心来后反而有种豁出去后的放松,至少短时间内她不用狼狈逃离。她担心的,是那个人也会跟这家公司有什么交集,毕竟安氏集团也不是随便一家小小外贸公司就能攀得上的,所以这家公司很有可能也能跟那个人的公司扯上什么关系,看来还是找一个业务单一的工作室稳妥。
周宁宁得知安乐已经辞职了的消息时,拍着她的肩鼓励她说:“没事儿,咱是有抱负的人,当然不能在这么一座小庙里奉献终生。”
安乐从没主动提过自己刚从英国回来的事,周宁宁也一直以为安乐的情况同她差不多,顶多在没车没房这点儿比她差了那么一丢丢。
周宁宁问安乐要不要先到电视台去找个什么班上,她家有熟人,可以帮着介绍下,安乐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她可不想到每天要接触更多社会上的人的地儿去上班,她不就是为了回避某些可能导致不良后果的社交圈才辞职的么。
于是周宁宁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而她回答说想找一份既不费体力又不耗脑力、每月能拿个两三千工资支付房租和生活费的工作就行时,周宁宁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安乐,其实你是被那公司裁掉的吧?”
不然怎么可能突然从一名好歹每月也有七八千收入的小白领突然堕落到只求吃住无忧的消极青年了,这不明摆着她是受什么打击了么?
不过安乐待业在家的这段时间,周宁宁倒是发现有众多好处,那就是一回家就有饭吃,房屋不必再请钟点工打扫,衣服也不用都送洗衣店,就连主持要用的稿件安乐都可以提前帮她筛选一下划划重点。
“安乐,要不是我只是一名没啥名气更没啥权势的小主持,我铁定包养了你!”饭后,周宁宁窝在安乐家的沙发上如是感慨,虽然事实上她现在更像是被安乐包养了。
“周大主持,大腿给抱不?”安乐凑到周宁宁身旁,一副求包养的神情。
“你说我要有点啥硬挺挺的背景多好,那调往H市的名额肯定就非我莫属啦。”近日,周宁宁台里有两个调任H市省台工作的名额,当然,她自觉是不可能轮到她这个小新人的,所以无限伤感。
“得啦,有一背影儿就不错了,还想要啥背景啊。”安乐转身收拾茶几上的果盘。
“话不是这么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嘛,有个背景总是比只有背影儿好的。”周宁宁辩解。
“你要是去了H市,你孩子怎么办?你房子怎么办?我怎么办?”安乐摸着窝在周宁宁脚下的一只小松狮,说得楚楚可怜。
“房子可以租出去,孩子和你可以一并带走嘛。”
“我才不跟你去H市呢。”安乐瘪瘪嘴。
“为毛啊?那可是省会城市诶,乖乖,电视塔都比我们的高了整整一倍。”周宁宁夸张地说。
“因为……那里有坏人,有怪蜀黍。”安乐笑道。
过了两天,周宁宁要出差一趟,到N市东南方向与临市交接的乡郊出外景,跟进几所在建的希望小学报道。周宁宁想着安乐已经在家闷了好几天了,问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出去走走权当呼吸新鲜空气,反正来回最多也就三天。
安乐想了想,答应了,当天便到批发市场购置了好些东西。
“安乐,咱们派出去的车也不大啊,到时候几台机器一放,你这几大箱文具用品搁哪儿啊?”周宁宁看着安乐叫人抬进房间的物品,有点担忧。
“嗯,没事儿,明天我叫辆出租车跟在你们后面就行。”安乐跪坐在一堆需要归类的文具用品里,不甚在意。
隔日早上,周宁宁先行去了电视台,与安乐约好两个小时后在城南高速公路入口处碰面。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安乐拨通出租公司的电话叫了辆车,然后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下了楼。
跟司机两人好不容易将所有东西放进后车厢,半个身子都已经钻进车里了时,安乐却自身后整个地被人从车里扯了出来。
“不准走!”
夏至寒冷且带着怒意的声音自安乐额头上方传来,他紧紧拉着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安乐直感吃疼。
“夏至?你……”安乐对夏至此时出现在这里有些惊讶。
“安乐,你前两次都一去便是五年,这次你又想离开多久?五年,十年?还是打算永远都不再回来了?”夏至没让安乐说出心里想问的话,带着控诉的话语不可抑制地从嘴里吼出。
他只是去了英国一趟,因为他直觉有些事他需要亲自去了解下,昨晚一下飞机便联系了林夜,也就是安乐公司的老板,结果没想到人家却告诉他,安乐已经辞职了。还好林夜当时正在公司加班,查到了当初安乐留给公司的住址,他连夜开车来到安乐公寓楼下,直到见到那抹消瘦的身影游走在亮着灯光的屋内时,他一直紧悬着的心才终于稍稍安稳了些。
本来想不顾一切冲上去问她为什么要辞职的,又想起自己上次离开时说过不会再回来找她的狠话,最终还是忍下了。比起她毫无缘由的辞职,他更怕她哪天再次离开,他心里有种直觉,他的到来会让安乐想逃离,而她如果真的再次离开,那他无论再怎么傻傻地等在原地,她都不会再回来。
于是他只是坐在车里候着,直到见她凌晨才关了灯休息,他也才稍稍放松,按下座椅睡去了。本来是想一大早醒来就离开的,但昨天实在太累,尽管车里睡着不怎么舒服,但他还是一觉睡到了九点过,只是没想到,一睁眼就看见她将行李放进出租车里。他怎么能不生气?
她果然还是决定要离开的,夏至无比庆幸自己昨晚英明地候在了这里,他不会再让她离开。他在英国前前后后逗留了大半个月,到她的学校,到她和乐阿姨一起住过的房屋,总共不知道找过多少人打听,结果毫无例外地,那些人除了告诉他ann和她妈妈几年前就搬到乡下外公的庄园去了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安乐的外公外婆是在年轻留英求学时相识相爱的,毕业后两人留在了英国,白手起家,成立并渐渐壮大了自己的公司,后来生下了安乐的妈妈,乐怡。只是他到了安乐外公家时并没有见到乐怡,他只见到她的外公,一个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人。老人告诉他,好好照顾安乐,要是他愿意的话,带安乐去一个陌生的小城镇,定居,生活。
他不解,虽然乐怡和安乐的爸爸在安乐八岁时就离婚了,但安乐的爸爸却一直是很宝贝她这个女儿的,虽然后来他爸爸认识并迎娶了他的妈妈,但现在他的家,曾经是并且一直都将是安乐的家不是么。安乐在国内并非无家可归,为什么她外公却偏偏要让他带她去一个陌生的小城市生活?
老人不愿再给他多说什么,但夏至已能够猜测到,安乐必定是经历了什么大受打击的事,大到让她连他都不要了。
“夏至,我不是要离开。”安乐反应过来,夏至这是以为她要回英国。
“那你这是打算去哪?”夏至质问。
“那个,宁宁,就是我在这边的一个朋友,她要去城外乡村做采访,我跟着一起出去走走。”安乐解释。
夏至打量地看着她,半信半疑。
“真的!我发誓。”安乐急了。
“你以前也发过誓说很快就会回到我身边的。”夏至冷冷开口,手上却松了力道。
安乐哑然,五年前,她离开时,那时候他们都还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夏至表示由于安乐犯有前科在先,他对她允诺的归期很是不放心,安乐便笑着发誓说,她一定会在说好的时间内回到他身边的。
只是,终究,似戏言又似誓言的话语,最后成了安乐在过去五年里多少个午夜梦回间引发眼泪决堤的导线,她多么想回到他身边。
“把东西拿出来,我送你去。”实在不忍见她这副欲言又止、畏畏缩缩的样子,夏至最终松了手,拿出钱夹,抽了两张递给一直等在驾驶座上的司机。
安乐想开口拒绝,又觉得此时自己多说一句,下一刻那个人就会用无比愤怒又十分受伤的眼神看着自己,无奈,慢慢地踱到出租车后车厢旁。
看着一大堆好不容易才塞进去的东西,安乐用眼神向夏至表示,她需要帮助。
夏至自觉先行从车厢里拉出两袋大件儿的袋子,当他看见里面的袋子上都分门别类地用记号笔端正地写着“钢笔”“画笔”“墨水”“文具盒”等词时,他突然觉得有些感触,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安乐手写的字迹了,虽然笔法似乎比以前退步了些。日不落帝国总是这样,把他的安乐教坏。
安乐是左撇子,吃饭干活打球都用左手,除了写字,但左撇子的安乐书法也是一流的,连一向不懂欣赏的他每每看见安乐或清新工整或潇洒大气的字体都会觉得十分赏心悦目。那时候他很喜欢和安乐用文字交流,即使其实两人就坐在家里同张书桌上或者学校教室同排座位上。
“看日不落帝国把你教的,中文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吗?这么丑。”夏至借机又数落了一番一直没什么好感的英国。
安乐失落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随即又好笑地看着他。真是,都27岁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小孩脾性,以前他便总是一逮着机会就会在她耳边愤然有关英国的种种。
又一阵忙活后,两人终于驱车离开。
“怎么样,这车不错吧。”夏至见安乐自看见他这车后就老是用余光偷偷打量,得意地开口。
“嗯。”安乐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这人换车的速度也真快,上次来还是朴素的黑色保时捷呢,怎么现在就换天蓝色的宾利了。
“公司的车开着实在没感觉。”夏至仿佛知道她心里的疑问。
“你就喜欢这些花哨的东西。”
“这车可不是花哨,它可以使用混合燃料,大量减少二氧化碳的排放,节能又环保呢。重点是,你不觉得它古典气质和运动元素的完美结合刚好烘托出了我的气质么?”夏至激动地辩解。
安乐静静听着,埋首暗笑。这人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自夸一下。
很快到了和周宁宁约好的地方,安宁看了看手表,离说好的时间还有大半个小时。
“宁宁她们可能还要点时间才来,咱们等会儿吧。”安乐偏头对夏至说,却看见那人正抬手打着哈欠。
安乐想他应该是一大早就开车过来了吧。
“我去买点水。”安乐指指车窗外的服务站,见他点点头后方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安乐很快回到车上,递给夏至一个面包一瓶水。
夏至什么都没说,接过三两下吃完了才说:“早上熬粥的是你么?我在车里都闻到香味了。”
安乐想了想,她今早下面条吃的啊,又猛然想起什么,问他:“你什么时候到的?”
“很早。所以我现在好困啊。”夏至撒娇般顺势搂过安乐,将头靠在她肩上,不一会儿鼻翼间便夸张地发出几声示意他已经睡着了的鼾声。
安乐被他弄得丝毫不敢动弹,任他赖在自己身上。
安乐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夏至已经真的睡着了,她赶紧掏出包里的手机按了接听键。
“安乐,你到哪儿了啊?”来电话的当然只可能是周宁宁。
“我在服务站旁边,你们到了吗?”安乐说着艰难地伸长了脖子往窗外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一辆白色面包车缓慢行驶着。
“怎么没看见你啊,”这方,在车上的周宁宁顺着安乐说的方向望去,看见夏至的车,“哇!安乐,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一辆宾利欧陆诶,靠,还是极致运动版的!”
安乐被听筒里突然放大的声音惊到,忙用手捂住了手机出声筒。
“真有品味。嗯……话说有点眼熟啊。”那头,周宁宁还在欣赏夏至的车,说完才又回到正题:“安乐你到底在哪儿啊,我怎么还没看见你?”
肩上的头慢慢移开,安乐听见夏至说:“你那朋友,有眼光,我喜欢。”
“宁宁,我看见你们车了,你们继续往前走,我这就跟过去。”
“那个,我们换一下,我来开车。”安乐挂断电话,对夏至说。
“你有驾照?”夏至淡哂,有也是日不落帝国的吧。
安乐这才恍悟,她还没有考过国内的驾照,而且说实话,她好像还从没有靠右道开过车,在英国都是靠左行驶的。
“跟着那辆就行了是么?”夏至指了指前方收费站处的白色面包车。
“嗯,宁宁说开车要三个多小时。”安乐不太放心,刚才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夏至就睡着了,可见他昨晚睡得并不好。
夏至并不再跟她多说,驱车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安乐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宁宁。”安乐接通电话。
“安乐,你在那辆欧陆后面吧?”周宁宁见那辆车跟在她们后面那么久了都没有超车的趋势,害得她都没法看见后面路段的情况。
“我就在那辆车里。”安乐含笑应答。
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安乐就听见周宁宁拔高了分贝的声音:“靠!我说怎么感觉眼熟呢,感情是早上那辆小蓝啊。”
周宁宁早上取车出来时夏至的车正停在她们公寓楼下的转角处,跟这车打过一个照面,只不过那时她赶着上班,加上天也刚灰蒙蒙地亮,看得并不真切。
“这就是你叫来的,出租车?”周宁宁觉得安乐同学对出租车的认知有偏差,很大的偏差。
安乐满头黑线,她当然叫不到这样的出租车。
“那啥,是我朋友开车送我来着,等会儿介绍你们认识。”
车子在高速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退出匝道,又转入一条石油路行驶了大半个小时,接着又驶上一条乡间小道,到达目的地时安乐已经睡了好几觉了。
夏至车子一停周宁宁便凑了上来,敲下车窗。
“帅哥,你好,我叫周宁宁,安乐的女朋友。所以你是她,男朋友?”周宁宁一脸奸笑地打招呼。
“我叫夏至。”夏至打开车门走了下去,向周宁宁伸出一只手。
“哎呀,幸会幸会,久仰久仰。”周宁宁狗腿地伸出双手去握夏至的手,她感觉不仅那车眼熟,就连眼前这车主她也觉着颇眼熟,不过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
“嗯?”夏至本能地想回一句“哪里哪里”的,不过最后还是选择了个比较正常的反应。
“我家安乐经常提起你。”周宁宁谄笑着解释。
安乐从车上下来走过来时正听见这句,额角又拉下几道黑线,她什么时候向周宁宁提过夏至了?不过看那两人熟络的样子,好吧,都不用她介绍了。
“安乐,你可真不够意思,居然藏着小蓝这么个高富帅都不告诉我。”三人跟在周宁宁同事们的身后向前方一所新建好的学校走去,周宁宁在安乐耳边咬牙切齿地说。
小蓝?安乐闻言回头看了眼身后夏至的车,又将目光移至夏至身上,然后笑出声来。
“宁宁,诶,你这名字跟我小弟的小名一样啊。”夏至不管笑得不太正常的某人,跟周宁宁搭话。
“是吗?那可真是有缘,哈哈。”周宁宁随即换了一副嘴脸,笑着应道。
这是安乐觉得与周宁宁很亲近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