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刘府门口,轿夫歇下轿来,张家母子各自走出轿来,六儿正待跟随了主母进得府中,却见门口东边青狮子后,有个须发花白,穿一身家染青灰补丁圆领直裰的男子,正伸长了脖子畏畏缩缩地朝着这边张望。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六儿的父亲董老秀才。
父亲一直羞于将女儿送与别家做丫头,一般是不来刘府的,看来一定是有甚么要紧事儿,才不得不前来找女儿。六儿到府中向小柔告了假,便从侧门走了出来去见父亲。
“六儿……”董老秀才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却又说不出口,长叹了一口气,蹲在地上直抹眼泪。
“爹。”见父亲如此,六儿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也不知父亲为何事如此,弯腰将父亲扶了起来朝着僻静的里巷走去,在一块青石台阶上坐了下来。
“六儿,你爹爹命苦啊!”董老秀才对女儿哭诉道:“你娘死得早,丢下你们走了,我才不得不娶了那泼妇,一心只巴望着她把你们姐妹拉扯大,爹爹我也能给董家挣得个功名,也好让你们过上些富贵日子。哪里晓得这个婆娘却是个好吃懒做、心思恶毒的妇人,她只把你们姐妹当作她养老的本钱。”
“爹爹莫要难过,如今姐姐们都嫁人离家了,六儿现在也能赚银子养家了,爹爹只管和娘好生在家过日子,爹爹饱读诗书,只要弃了这功名二字,安心到哪家蒙学馆中教得几个孩童,也足以颐养天年了。”六儿劝解道。
“如今却是这样想也想不到了,那个蠢婆娘贪图小利,听信了一个游走江湖奸商的谎话,将你二姐家给的彩礼银子全放了高利贷,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全叫那人给拐走了,这会子整天在家里寻死觅活,让人不得安生,呜呜……”董老秀才越说越懊恼,不由得放声哭出声来。
六儿忍住一颗忿恨之心,蹲下声来,软声劝慰父亲,只说:“事已至此,恨也无用。爹爹莫要太焦急,恐伤了身子。银子没了,只要人还好生生就好,六儿这就随爹爹回家劝娘,让她莫要难过。”
这样说着,便扶起父亲,朝城南家中走去。
刚到城南石桥处,却在桥边遇见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带着一群小厮丫头提箱担笼地从船码头走了上来,这公子不是别人,正是从金陵家中逃学出来的张元,一条猛犬抖擞地跟在他的身边。
六儿扶着父亲避过张元,却见那张元反倒冲着他们父女俩走了过来,六儿以为他定是又拿半年前鸭油酥饼的事儿来嘲讽自己,不想他的目光却在父亲身上停住。
六儿这才发现父亲极力地想将身子缩到自己的身后,无奈身躯本就细长,再加上有些驼背,这样一来,倒显得那驼背越发地驼了。
“董老……”张元本想叫声董老兄,此时却无论如何再也叫不出口,索性自嘲一笑,叫道:“董老先生,那日金陵贡院门口一见之后,不想今日在这里又遇见了。”
“咳,咳……”董秀才尴尬无比,干咳两声也掩饰不住羞愧之情,嗫嚅说:“那日……那日贡院门口,实在……实在是饥饿之极,才……”
董老秀才的声音含糊,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倒把那张元也弄得红了脸,摆摆手止住了他,只说:“董老先生若再有难处,只要是遇到我张元,我定会相助则个。”
“多谢仁……仁……”看来在女儿面前,董老秀才这仁弟二字是再也难得叫出。
六儿扶着父亲站在一旁,心中想,看来爹爹定是上次在金陵贡院乡试赶考时遇见了张元。但是看爹爹那尴尬的模样,一定是有何等难以启齿的事儿发生过。原来这董老秀才因为家贫,赶考时身上盘缠不多,只带些干粮充饥,到了金陵乡试之后,竟然连回程的路费和饭钱都没有了,董老秀才在贡院门口,又饥又饿,饿极之下,竟然去抢张元那条猛犬口中的食物,不仅没有得到食物,反倒被那猛犬追咬,幸得张元及时呵退家犬,张元赠予了十两银子做回程的路费盘缠,董老秀才这才得以安然回到会稽家中。这段故事除了张元和董老秀才二人,被没有他人瞧见。董老秀才以为萍水相逢,只期望再也不要遇见得好,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这段丢人的故事。却谁知今日竟然会在自己家乡遇到,因而极为尴尬,只恨不能有个地缝儿直钻进去。
这段故事六儿自然是不知道,她只是感觉到父亲极力在回避这个张元,并不希望在他面前多停留。六儿对董老秀才说:“爹,既然谢过了这位张公子,那我们就赶紧回家看娘要紧。”
董老秀才巴不得有这样一个下台阶,连声说好,好,便向张元告辞离去。
张元的目光在六儿父女俩身上逡巡,看着父女俩走上了石板桥。不由得轻轻踢了踢身边的那条狗,摇头笑道:“喂!阿黄,不知道是你这条狗和这父女俩有缘,还是我张元和他们有缘。”
六儿陪着父亲回到家中,果然见得那张氏鼻青脸肿,头发散乱地在家里嚎哭,寻死觅活。六儿和父亲二人只得极力软言劝慰。只到掌灯时分,才将她劝住,六儿在灶间做了些汤饭,喂得张氏吃过,这才匆匆赶回刘府。临走时,那张氏伸出枯枝般的手,牢牢地拽着六儿的手不放,哭着说:“六儿,好六儿,娘这后半辈子养老就只有靠你了,你可千万不要嫌弃娘啊!”她这样一哭,反倒让六儿将从前她的各种不好都放下了。
六儿回到府中已是深夜,小柔向她问询了家中之事,抚着六儿冰凉的脸,柔声叹息一句:“小小年纪就要扶养爹娘,也真是苦了你了。也是妹妹心性儿好,遇到这样的爹娘却也不恼。”
“姐姐,爹娘再不好,终究有生养之恩,恼他们也无益,还不如只靠自己挣一份活路。”六儿说。
“也是,妹妹好歹还有个爹娘,将来也可以出这府中寻个好人家嫁了,姐姐我早就不知爹娘是何等模样,生死都是这府中的人。”小柔叹道。原来这府中既有像六儿这种从寻常人家来的下人,也有秋桐、小柔这些很小就被卖到府中的仆人,还有翠蛾等家生奴仆,比起她们来,六儿还可以有离开刘府另择他家的机会,而小柔、秋桐、翠蛾就只有一心指靠着主人家过日子了。
二人说了会儿体己的话儿,便歇息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六儿就早早起来,收拾好茶具碗盏,取了些上好的茶叶,来到院中和其它几个小厮丫头一起等候刘清公子。小柔昨晚吩咐她,说二爷今早就要出门去,说是要到山村拜访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