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几个小厮拎着绢纱灯笼等在院中。寒冬腊月的清晨着实冻人,庭院内等候的丫鬟小厮们一个个冷得缩着脖子。六儿今日穿一件八成新的红绫袄,外着一件青绸掐牙背心,梳着双环发髻,头上戴着前日清二爷赏的粉色珠花,一身刘府年纪尚小丫头们的平常妆扮。只是那件红绫袄,是昨晚小柔见六儿没有换洗的冬袄,从箱底翻检出来的,说这是前两年陪夫人去京城时,夫人赏给她的一件小袄,成色倒也还新,明日妹妹可穿着随二爷出门儿。
六儿脚底是一双半旧的青色绸鞋,抵不得这深冬的寒冷,她不由得在原地跺跺脚。那双手也是冻得几乎僵硬,却不能像身边几个丫头那样将手袖在袖筒中取暖,只因怀中还抱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装着茶具和茶叶。
晨光微曦,却见刘清带着小厮景福从紫苑馆的居所走了出来,头戴方巾,身穿深紫缎直裰,脚下麂皮粉底皂靴,好一个温文儒雅、沉稳仁厚的江南士子。刘清问过众人可否准备齐整,众人答道,都按二爷吩咐地准备妥当了。
刘清问景福:“怎还不见元弟?一定是昨晚和家中几个兄弟侄儿斗酒之后,今早贪睡不起,你去芜衡阁去叫起他,说我们只等他了。”
景福正待要去,那张元却从粉油大影壁后含笑而出,再看身后,还跟着那个叫焕奴的壮实小厮,还有两三个他从金陵家中带来的美婢。
只见那张元头上戴着嵌玉紫金冠,内着一件穿花明黄箭袖,外罩团花石青缎排穗褂,足鹿皮皂靴,腰束五彩攒花长穗宫绦,一身华服,再衬上少年英姿,更显得贵气逼人。虽则富贵华丽,但眉眼间却少了往日的浮浪,那条猛犬阿黄今日也不曾带在身边。
“二哥,我今日可要比你早哦。”张元得意地朝刘清走了过来。六儿不禁纳闷,这张元如何却叫刘清为二哥。原来这张家和刘家的祖上同在朝廷为官,宦海沉浮中彼此扶持,素有世交,情谊匪浅。那张元自小淘气,刘清好学上进,他父亲见他不服管束,便将他送到会稽刘府,和刘清一起读书玩耍,实指望能够跟着刘清学着些好儿,却不曾想他一直都是这种纨绔模样,也奈何不得他,只能是暗中懊恼叹气。张元自小就在这府中,与刘清同吃同住,情同亲兄弟,除了偶尔叫他清兄之外,多和族中其他子弟一样,唤刘清为二哥。
“我只当你去见恩师也没有个正经样儿呢。”刘清拍拍他的肩膀。
“哪能呢,二哥,这世上能让我张元听话儿的人,除了清兄你,那就只有颜师了。”张元道。
“颜师生性淡泊,我们今日前去拜望,不知是否会扰他老人家?”刘清道。
“二哥,你没听颜师说过吗?凡是取得进士功名的弟子,他都一概不见,你我二人,还没有取得功名,不过是监生罢了,颜师还指望着我们陪他老人家饮茶呢。”张元说。
“是啊,去年冬天带去的西湖龙井,他老人家是很喜欢。”刘清这样说着,便问六儿:“六儿,茶叶都带好了吗?”
“回二爷,茶叶、茶具还有煮茶的茶壶,奴婢都已经备好了。”六儿回道。
“那好,咱们就起身去梅山吧。”刘清道。
正待要走出院门,却见小柔从身后急急叫了一声:“二爷稍等!”
众人回头,只见小柔捧着一件青灰色貂皮大氅走来,她径直走到刘清跟前,为刘清系好大氅,说:“看今日这天气,估摸着没准儿会下起雪来,河上风大,二爷要看顾好自己的身子,莫要着凉了。”
小柔这一动作,看起来极为自然,刘清也并无甚么话语,两人之间的柔情遣倦却在尽在其中。
梅山因满山的梅花而得名,是会稽城西的一个水乡小村,离会稽城约二十里水路。刘清、张元两家主仆一行七八个人,雇了条乌篷船,一路朝着城西而去。
乌篷船顺着水路一路向西,两个健壮的船家穿着青布短衫,一前一后撑船。刘清和张元站在船头看两岸风景,只见河边几株高高低低的远树,间杂有几家农家小院,虽则没有春日的红花绿柳,但是枯枝败草的萧瑟更别有一番苍凉的意境。
天灰蒙蒙的,风越来越紧,果然,天空中飘起细细碎碎的雪花儿来。
张元也披上件月白色狐皮大氅,和刘清二人在船头并肩而立,真正是两个玉树临风的翩翩美男。
其他几个丫鬟仆人们聚在船舱中打牌斗乐子,六儿寒冷不过,坐在船舱尾部,偎着船家的小火炉取暖。
张元的贴身丫头环儿丢过一件灰鼠袍子给六儿,说:“我看你就只差钻到火炉中去了,这件袍子你先穿上。”
六儿将那袍子穿在身上,道谢说:“多谢姐姐!”
环儿撇撇嘴:“不用谢我,是我家五爷让我给你的。”张元在张家同辈兄弟中排行第五,家人都称五爷。
梅山到了,刘清和张元带了小厮景福和六儿上岸,其余人等则在船中等候,焕奴也要跟了前去,嚷道:“爷,为何景福去得,我却去不得。”
张元回首笑道:“小子,你就老实给我呆在船里,待会儿自有你忙活的份儿。”
六儿跟随公子们在码头上了岸,只见满山遍野都是怒放的红梅,月白、浅粉、朱红,在这零星的飞雪之中,沁人心脾。红梅掩映深处,竹篱中是几间错落有致的房舍,虽则简陋,却极为干净整洁。
沿着一条青石小径走进去,却隐约听得孩童们的朗朗读书声,走进院中,只见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正在随着那飞雪玩耍,也不怕那小手被雪花儿冻得通红。
“双儿,雪花有甚么好玩儿的,也不怕冻着手。爷爷在家中吗?”刘清蹲下身去,含笑问双儿。
“清哥哥,元哥哥,是你们呀,爷爷在家里呢,我带你们进去。”双儿小跑着进屋,欢快地叫爷爷。
却见屋舍之中,几个山野小童正围着一红泥火炉高声念书,炉火正旺,一个土把陶制水壶正“咕咕”冒着热气儿。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农远远在一旁用竹子娴熟地打着斗笠。只见他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着褐色短袄,足上一双粗布棉鞋,一双手似斧凿刀刻般地粗糙,竹条儿在手中不停地翻飞。
六儿还在搜寻着,看屋中是否还有儒学先生,却听得两位公子已经叫出声来。
“学生拜见恩师。”二位公子恭敬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