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靠着巷口的棱墙,静静地抽了一根烟。青烟袅袅升起处,一张剑眉星目的脸若隐若现。
原来是不知为何去而复返的秦烨。
秦烨嘴角衔着烟,双手把玩着手中的烟匣,就那样无声地呆着,直到巷口不知何时突然开近一辆车。那车还没靠近,车窗就已经被打开,有人唤着:“大哥。”秦烨立时起身朝轿车大步而去。
车上的随从帮他打开车门,秦烨长腿一抬跨进去,先问:“大小姐到家了吗?”
“到家了。我亲眼看小姐进门才回来的。”
秦烨就点点头,静默了片刻,他转头望了一望窗外,没有人看到他的神色,直到他将夹在手中的烟蒂一弹,回头道:“去医院吧。”
位于法租界金神父路上的圣玛利亚医院,是一所早年由法国人资助建成的教会医院,医院意在弘扬西方医学,兼济治病救人,所以虽然规模不大,但因着法租界当局的保护,开的异常如火如荼。因是教会医院,其间医生和护士皆由教会的天主教徒担任,所以当秦烨一行绕过主楼,沿着楼梯一直向上进到病房楼三楼,遇上一众穿着神父服和修女服的医疗人士时,都并不感到奇怪。
秦烨面无表情地向三楼最里间的病房走,不妨这一众神父和修女会有认识他的人,打头一个白皮肤红褐色头发的神父看到秦烨先是一愣,下一秒就顿住脚,朝着秦烨道:“是你。”见秦烨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又道:“还认得我吗?先生。”
记忆里,漆黑的夜,温暖的灯光,教堂里神父仁心仁术的脸,一丝一缕都是萍水相逢慷慨相助。怎么会忘记?秦烨不自觉握了下手臂,感受到那伤口处残留的隐约痛感,上前道:“科罗伯神父,你好。”
科罗伯脸上挂着欣喜的笑容,见秦烨向他走来,便也向前一步道:“先生,伤口可是痊愈了?”
秦烨放下手臂,温颜道:“已经好了。”罢了,像是想起什么,眼神掠过浮光,又道:“神父,谢谢相救。”
科罗伯就想到半月前那天晚上在市郊碰到秦烨和一个小姑娘满身血污的场景。冷凉的春夜,他从乡下布教回城,瘫倒在地的一对年轻男女挡住了去路,他看着男子伤势严重,便把他们带回教堂医治,直到第二天男子醒来带着小姑娘离开。他不知道他们来自何处,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但看今天这架势。。。科罗伯偏了偏头望了一眼秦烨身后的随从,又上下打量了一眼秦烨通身的潇洒气派,笑道:“我主践行仁爱,治病救人乃是本分,先生不用过多挂怀。”想到那晚的凶险,又善意道:“上海滩多风浪,先生还是要万事小心。”
语含深意,秦烨听着眼神一抬,当即道了声:“谢谢神父。”科罗伯便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来中国几十年,对这繁花的上海滩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日间的鼎盛,暗地的血腥,他是亲眼见过,也听人说过。纵横交错的世道,他改变不了根本,但主教导他们要一心向善。
两人之后又攀谈片刻,直到秦烨相约日后再去拜会,两人握手作别。秦烨远看着科罗伯回到一众等候他的神父和修女中间向楼下走,立在原地默然了片刻,便也掉头向过道深处匆匆而去。今天似乎是个相遇的日子。世界兜兜转转,有些人最终还是回避不了。灯光渐暗的楼道,有些熟悉的光景,秦烨握着隐痛的右臂,脑海里就闪过一个穿着翠兰竹布衫的芊芊素影,纯净高贵的一张脸像是危难夜空里闪亮的星辰,秦烨放下手臂无声地摇了摇头。
楼道深处最里的病房是秦烨此行的目的地,过去的两个月,这里是他日常必备出入的场所,所以一切都是熟门熟路。病房门口,像往常一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着黑衣随从,秦烨高大的身影一从过道由远及近迈步而来,这些随从便立时肃然起来,没有人乱动,也没有人左顾右盼,只有门口长椅上斜坐着的一个带着毡帽身穿黑褂的留须男子看到秦烨的到来,站起来忧心忡忡迎上前,轻声道:“大哥你来了!医生说老爷子他。。。”
秦烨就沉静地抬了抬手。“我知道。”语调平缓,气息安静,这人一听便立时止住话音。一时间,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悲凉的意味。秦烨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身影挺拔处,脊背绷得很直。他微仰着头望着楼道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复又低头时,眼神还是平日里的笃定。事情该来的时候谁也阻挡不了。退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抬手敲了敲病房的门。
不过一瞬,房门便被人从里打开,一个身穿酒红色丝绒旗袍,乌发略苍的女人两眼红肿出现在门口。她一看见秦烨,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滑落,秦烨眼神一痛,唤了声:“夫人。”女人便一下子攀着他的手臂呜呜地哭泣起来。哭声带着压抑,言语更是模糊。“烨儿,老爷他。。。医生说。。。也就这几天了。”
秦烨心里如同冰窖一般。世界上最无情的难道不是病魔吗?再笃定,现在都是惘然。他闭上眼感觉到眼睛有些发热。心脏紧缩的同时,双手无声地握紧。
这样直到病床上,有人困难地咳嗽出声:“烨儿,是你来了吗?”哭声骤然停止。
女人拿起手帕连忙擦着眼角的泪。秦烨却已经换上和缓的表情,扶着女人的肩膀进入病房,答应着:”是我。老爷。”
午后的病房,没有骄阳,铺天盖地的白色空间里,病床上虚弱地呼吸着的席震天已经被病魔折磨消瘦不堪,颧骨耸立的一张脸,没有半点生机,眼睛微睁处,年轻时候的精气神荡然无存,这位曾经响彻上海滩的龙帮老大,此刻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