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震天得的是骨头病,医生说这种病跟年轻时候受过多处损伤和枪伤救治不彻底有关。一开始只是关节部分隐痛和钝痛,到后来直接卧床不起,骨头坏死。席震天挺了两年,时至今日他已经知道大限将至。
数十年风云叱咤,看遍生离死别,席震天对于死亡的到来很坦然。他生来不怕死,不然也不会领着龙帮驰骋在上海滩这是非之地。
他怕的只是死后家人的安全。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可他少年意气的儿子,如花似玉的女儿,还有从年少时就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老妻并没有过错。这是他弥留之际的全部担忧。
这个担忧除了他自己,只有一个人很清楚。
那就是秦烨。他们龙帮的二当家。这么多年来他总以为能看透却总也看不透的年轻人。他们亦师亦友,情如父兄。是他残留之际,环顾周围,唯一可以信任和托付的所在。
席震天在朦胧中看到一个挺拔身影越来越近,身影走到床前站定然后弯下腰握住他的手,当感触到冰凉指尖的力度,他心里总会安定许多。秦烨每日都会来看望他两次,每次来都会无声地握住他的手。这种行为多少有些不同于平日的默然,却无意中暴露出秦烨内心最真实的感情。
席震天内心宽和欣慰,想回握住秦烨的手,但动了几动,没有半点力气传出,他心里叹息一声,只好放弃,出口道:“烨儿。你来了。”声音虚弱无力,闻着只觉堵闷揪心。秦烨单膝蹲在他脸前,生硬地答应着:“是我。”
席震天就嘴巴一扯笑了起来。但因为脸上骨头有些变形,他这一笑生生比哭还恐怖,秦烨看着就用力握了握席震天的手。席震天没有发觉,只是颤颤巍巍继续道:“烨儿,我是不是没有几天活头了?”
秦烨眼神一暗,答道:“不要这样说,这个还需要看治疗。”
可席震天一听,却微微摇摇头,道:“都这时候了,就不要骗我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明白。”见秦烨静静不语,又道:“你不要伤心。生死我已经看的很淡,我这个身体,早死也是一种解脱。”
说的旁边一直默默流泪的席夫人又呜呜哭起来。席震天和秦烨听着她的呜咽之声,都没有出声阻止。一时间,房间内阴霾气氛更添潮湿,压得人呼吸都有些困难。
席震天闭上眼默默承受着苦痛,秦烨眉头紧了又松,再开口时,声调勉强恢复了平静。
“今天无意中碰到了孟家的人。”
“谁?”席震天虚弱中睁开眼。
“孟云浦。”秦烨沉沉地道。
席震天就叹息一声道:“孟家一直想拉拢我们。”
秦烨摇摇头:“确切地说,想坐收渔翁之利。”
席震天脑海中掠过往昔的云烟,慨叹道:“这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孟鸿才老狐狸表面宽厚,内里野心贪婪,其实比荣家更甚。不过是表面功夫做得好。”说着,看了一眼秦烨,又道:“上次你和瑶儿受袭所幸被孟家二小姐搭救,我明白你一直很避讳。”
秦烨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席震天就又道:“但是,在这上海滩立足,不是合纵就是连横,你看荣家和孟家大树下聚集那么多乘凉的人就知道了。近两年,荣家不断啃噬我们的地盘,其实有多少是荣锦添亲自做的?都是依附他的人敲的边鼓。比如,叶家。他们小小的叶家也敢和我们作对,还敢动我们的人,不就是以为靠上荣家这个靠山?”
秦烨眼神一冷,接口道:“所以他死不足惜。”
席震天就摇摇头:“叶敬尧是死不足惜,但这对我们也没半点益处,只会加剧荣家对我们的吞并。而且对荣家没有损伤反而有益,荣锦添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接收叶家的产业和帮众。”
秦烨没有反驳,因为他内心也有此想,不过是碍于某个原因,他无可奈何。
可即便他不说,十几年的相处,席震天已经明白他的无奈。说来,突袭叶敬尧并不是秦烨的主意,而是他那个不成器又特别冲动的儿子,席坤。
想到席坤,席震天心里不禁有些空凉。自从他住进这圣玛利亚医院,席坤鲜少来看望他。即便来一次,也不过是来抱怨和发泄。抱怨秦烨在龙帮的控制力,发泄对秦烨的不满。鲜少挂念他这个父亲。估计席坤从来不晓得,他的父亲命不久矣。席震天无望地闭了闭眼。要问他,走之后最担心谁,其实就是这个没良心的儿子。没良心归没良心,总归是席家的后代,他就这一个根。
长期以来,席坤一直与秦烨相争,争了这么年,却是半点景气都无,席震天不禁摇摇头,这还是在秦烨退避三舍的情况下,所以说,等他死后,还能指着这儿子做什么?妻儿女托付给秦烨才是最好的打算。
秦烨的为人他很清楚,年少俊才,至情至性,不可多得的人物,他席震天有幸把他归入麾下。生前身后事,有了秦烨相助,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都没有细想过他以为的妥当安排,在他的儿子席坤看来,却是极大的侮辱。刚满十八岁的席坤,血气方刚,不可一世,还未成材,先学会了勾心斗角。在他有限的认知里,最大的敌人就是秦烨,这个抢了他的地位和权利的人。根本没意识到,外面的豺狼虎豹眼泛绿光正对龙帮步步紧逼。他这一颗躁动的心,正好给了猎手可趁之机。也亲手逼死了自己的父亲。
当然,这都是后话。
只说,这会儿席震天又陷入昏睡,席夫人便扶着秦烨两人走出病房。病房外过道守着秦烨的手下,黑压压一片,席夫人看着便叹了口气。秦烨看见了,便抬头示意戴毡帽的留须男子领着手下先下楼,他自己则搀着有点蹒跚的席夫人向临窗的单排椅方向走去。
还未走到窗边,正午时分明媚的日光,就透过病房楼的栏窗毫不保留地洒在了两人的身上,席夫人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杵了良久,才像是做了决定似的,开口道:“烨儿,我看着。。。还是准备后事吧。”
声调晦涩无力,但透着坚定,看来是接受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