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二奶奶来串门。她是贫农。二奶奶耳聋,但说话声高,毫无顾忌。她说:你在杭州发表了一篇大文章,得了多少钱?其实我发表的是一首长诗,但我要是说是诗,二奶奶肯定是听不懂的,因此我没有解释,只是点点头说:170多元,两个人分的。170多块,介许多啊,老人惊奇了,我伲一年也挣不来的,你真有出息了,读书读出来了。考上状元没有?我妈对她说,夹些(现在)不考状元了,读出来就考大或(学)。二奶奶说,读书读出来就能升官发财了,就能住到度(大)地方去享福了。接着她又说:或(学)堂里派宁(人)来调查过了,是一个同或(同学),讲侬要入团,治保委沿(员)讲侬造过谣,阿(挨)过斗。革扎(这只)活狲泛得(不会)讲两句好话。我晓得侬根本呒得(没有)介回事,伊(他)偏要触侬霉头(讲你坏话)。
伊(他)算啥东西,当了个小干部光会欺侮那(你)这种老实头。
听了二奶奶的话,我两眼直发黑,赶紧贴墙坐了下来。我妈听她越说越可怕了,赶快大声对她说:你孙子在喊你了,快回去吃饭吧,她就走了。
我明白了,原来来调查的正是孔一杰。这下倒好,为了入团,造谣的事儿又兜出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是1950年的冬天,全乡在中心小学开大会,收缴地富的地契。地契交完了,我被叫到台前,按下了脑袋。当时我只有12岁。一个民兵问:你到枫树湾去造什么谣了?
枫树湾是我舅舅家,我去过,但我也没有和外人说过话,更甭说造谣了。我说没有。主持大会的乡长大概看我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不会撒谎,便让我走了。事后我问过我叔叔,他是中农,自然是民兵。他说有人说我到枫树湾去说过,桃花开共产党来,桃花谢共产党就要走了。天哪!1949年5月3日解放杭州,解放军来到我家乡是5月3日以后的事情,桃花早就开过了。这句话和事实根本对不上。再说,当时我还在上小学,一天到晚说共产党好还说不过来呢,怎么能去“造谣”!真是无稽之谈。后来我才明白,因为我家评了地主,就没有理了。即使浑身是嘴,也说不明白了。
回到学校,我明白,我再也没有入团的希望了。我感到悲哀。我为什么不出生在贫下中农家庭呢?记得小时候,我和农民的孩子一起割草,一起上学,一起玩打擂台,光着脚丫子沾一身泥巴,他们对我还挺好,没有人用白眼瞪我。但现在完全不同了。
上课的第一天,下午自习课铃响之后,孔一杰便说:今天支部活动,团员同志到男生宿舍18号过组织生活,同学们在教室里自习,自觉遵守纪律。我班的团员都站起来走了。她也走了。
教室里剩下30多名同学。我知道,他们中不少人能走完从同学到同志的路程,而我,怕永远走不完了。
大鸣大放开始了。每天,《浙江日报》上都登着一些鸣放的文章,有中央的,有地方的。也不知是立场的缘故,还是世界观的缘故,我实在不懂得知识分子提意见便是向党进攻。我只觉得那些文章那么有吸引力。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浙江省文联主席宋云彬说自己有职无权,还举了几个实例,马上引起了我的共鸣。
没想到,这是一个“阳谋”,很快反击疾风暴雨般卷来了,凡是鸣放过的人,都被揪出来了,都打成了****。好在我还是个中学生,要是在大学,我准会打成****。****是客观存在,但在大学生中就有,而中学生中则没有。这些,我也难于理解。
那年,我还算幸运,考上了大学。虽然不是清华,但是有个工学院收留我,我觉得够幸运的了。上年录取25万,当年录取10.7万。我能成为10.7万中的一分子,我是那么高兴。我决心在大学要拿出最好的成绩来,争取入团,做一个又红又专的人,将来报效祖国。
进大学后,我看到学院中贴大字报的席棚尚在,但大字报没有了。这席棚无疑像一个曾经硝烟弥漫的战场,叫人毛骨悚然。
我看到那些被揪出来的****分子(他们有的是老师,此刻都直呼其名了)在校园里干着杂活,搬桌椅,打扫卫生,或者刻讲义。院内的楼房墙上,赫然写着“学校为工农开门,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特大标语。
我们班一共32人,没有第二个地主出身的。这给我的压力很大。我觉得,他们全是在地上行走的,而我在走钢丝,随时都有摔下来的危险。我想,一定要表现得积极些,让团组织信任我。我立即写了一首诗,名曰《我们胜利了》,三天后,便在院刊上发表了。
尽管反右的大潮已过,但还有一次补课。首先,批斗留苏预备生刘某。他是烈士遗孤,还是预备党员,本来马上要到列宁的故乡学习去了,没有想到他也成了****。这个客观存在实在叫人费解。接着我们去批斗机械系二年级两个漏网的****。原来****都是预先经党委批准了的。然后上会,上会狠狠一斗,他认了,便结束;他不承认,继续斗,越斗上纲越高,将来处理越重。所以,只要批准了的,没有一个能“抗拒”到底的。
****斗完了,接着又是双反,又要大鸣大放。有一天,班里开鸣放会,班长突然向我发难,说我有****言论(现在看来,都是荒唐而可笑的,不赘述了)。他说,你的言行,白纸黑字写着,难道有错不成?他讥讽地对我斜了一眼,然后说:还是老老实实承认错误吧,这样对你有利。负“偶”(把隅读成了偶了)
顽抗,死路一条!
我望望其他同学,目光各不一样。有愤怒的,有鄙夷的,有恍然大悟的,也有同情的。但同情的是决不敢站出来为我开脱的。因为这样的话,便有从沼泽地里救不成人自己反而掉入沼泽里的危险!
反右时****分子还留在学校劳动,学校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这会改进了,不把我打成****,把我撵走了事。我终于被赶出了校门。
于是我明白了一个残酷的道理:她是南下干部的女儿,我是一个黑崽子,本不该和她相恋的;不该做的事情做了,便会有不该有的报应。因为相恋,我要争取入团,妄图取得和她一样红的地位,因为要入团,便发生孔一杰去我家乡调查的事情,抖出了同学们本不知道也是不曾有过的事,自然,入团反而无望了;这还不算,却正像从我身上找到了一种思想病毒,以致后来栽在我身上的种种污泥浊水都使我无法洗刷,反而是一种合理的发展了,最后被逐出大学。——就像滚雪球一样,开始时雪里塞一把烂草,成了雏形,然后越滚越大。——这件事到此并未结束,还要发展,直到影响我的一生!
我不知道是怎么跟着导游游完平湖秋月的,我也不知道还游过什么地方,不知道我怎样坐进出租车拉回宾馆的。我仿佛回头走了38年曾经走过的那一段历程。等我稍觉清醒,已是吃过晚饭埋在沙发中看电视的时候了。电视中一群大学生在辩论(记得其中有个大学生叫许戈辉),针锋相对,有理有节,显示着自己的辩才。我真嫉妒他们!为什么不把他们的反方揪上台来斗一斗,这样,你即使浑身长嘴,看你还能侃侃而谈嘛!
辛夷来了。我知道她是来向我请教她写的诗的。我就和她谈了些我的看法。我觉得诗首先要有深刻的内涵,否则,就不成其为诗了。而要有深刻的内涵,必须有深刻的思想,见日月不为眼明,闻雷霆不为耳聪。要看到别人视而不见的东西。我对她说,有几首诗内容本身便富有诗意,像《镜子》、《木偶》、《面具》、《黎明》之类,我说,不要急于求成,慢慢改,改好了再寄给我。
关于平湖秋月见到她母亲的事,我本不想再问了。但是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好奇,也许是38年的感情尚未消失,也许是觉得随便问问辛夷不会察觉什么,我还是问了。
我看见你母亲了,她现在……我问。她说:她已经退休了,现在返聘在环保局工作,这几天在开一个什么研讨会,有很多外省的代表,今天她在当导游,领大家游览西湖,路线正好和我们相反,她用手比划着,从这儿到湖心亭,经三潭印月到湖滨。她是6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吧?我问。她回答:是的,1961年毕业于华东化工学院。她叫马宁。对了,哪天有空,您上我家去串个门吧。我对她说过了,我在诗会上遇到一位热心的老师,你也是浙江人。我父母都会热情欢迎你的。这次没有时间了,诗会一结束,我马上要赶回去。下次来杭州,我一定去你家。我撒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