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她。我觉得这世界真大,大得连邻居也不相识;这世界又真小,小得分别38年又能偶尔聚首。我觉得这世界不美,人与人之间会无形中竖起蒺藜;我觉得这世界真美,美得像大海一样吸取多少污垢会自我净化。可是,过去的毕竟过去,失去的毕竟失去,这是永远无法偿还的。很多事物,蕴藏着时常常是很美的,展露出来便会变得平易了。我读过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说《看不见的收藏》,写的是一位法国最大的收藏家,他有一本无比珍贵的画册。他眼睛瞎了,画册中的画也叫他的家人因生活所迫而卖了。但老人并不知道,他还在向慕名而来的客人展开画册,喋喋不休地介绍着画册中实际已没有了的幅幅名画。这是怎样的一种美丽的辛酸啊!
辛夷拿着书稿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这不就是当年的她!
人也奇怪。一代人老了,便留下年轻的一代,显示着父母的遗传因子。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只是,古往今来,人们承受的苦难太多了。苦难尽管可以被人们说成珍贵的财富,但是这种财富不是人们愿意快乐拥有的。
回到沙发上看电视,还是辩论,大学生们侃侃而谈,原来是在争论一个没有是非答案的问题,其实是一种语言游戏,愣神之间,我又走进那逝去的岁月了。
告别大学,我回到了生我养我又让我伤心的故乡。让我惊奇的是,老实的乡亲们也都日子不好过了:那便是一次次把口粮当作余粮卖,饿着肚子而只能说吃得很饱很饱。1958年我便参加了移苗并丘的壮举,把20多亩正在抽穗的水稻拔起来移到一块田中,用草绳竹竿帮助它们直立,然后用鼓风机给它们通风。当报纸上大肆宣扬广东放出亩产6万斤水稻卫星之后,家乡的土地上一茬水稻颗粒无收。一茬水稻无收后的结果自然不必说了。
我还参加过大炼钢铁,首先是把千家万户“多余”的铁器廉价收购。有两口锅的收一口,有两把菜刀的收一把,然后投进烈焰熊熊的土高炉和矿石烧结成无法处理的铁石疙瘩。十几年后我路过余杭汽车站附近,在当年高炉林立的荒地上,新建的住宅楼边还见过这样一个直径几米的大球。在既不能切割也不能炸裂的条件下等待岁月把它分解成铁锈和碎石。
当大炼钢铁每天18小时的强劳动结束后,回家前我到城里去看望一位即将退休的当搬运工的表舅。与其说是看望,不如准确地说是蹭一顿饭吃,以作一次回家和乡亲们一起吃糠咽菜前的实物准备。碰巧,那天我遇到了他家的邻居,我的初中同学、杭州卫生学校毕业的现已分配到桐乡工作的小卫。当时,我站在表舅家破旧的木门前,看到了街头旁小卫的背影了,她穿着白布的背心和短裤,趿拉着拖鞋。因为这是这个小镇上难得出现的一个美丽姑娘的影子,而且我又没有想到是她,我多呆了一会儿,叫她转身发现了。她叫我的名字,我虽感到自惭形秽,但我也只得迎上去。她却没有因为我穿着旧短裤旧背心,皮肤晒得古铜般和两手老茧而厌弃我,大概这正是她已成为白衣天使而具有的崇高心灵吧。她要我在她家吃饭。白白的米饭,新鲜的蔬菜,还有油炸小鱼儿。但我没有敢多吃,一则是怕吃得多了使她家粮食本来不够吃而不得不悄悄地饿肚子,二则是我不能失去自己的斯文。
我临走时她还借给我一本《鲁迅选集》,幸亏她用报纸给我包好而没有丟失书中夹着的30斤全国粮票,这肯定是她回家探亲一个月的口粮了,因此第二天她便托人带信给我说这件事。当然,如果我昧着良心说没有,我一家四口人两三个月的锅中都能有大量的米星子了。但是我没有,也不会,一周后我特地请假不出工为她送了去。自然,她又招待我吃了一顿粥。那是肯定她家也烧不出干饭来了。
其实我在家最难忍受的还不是没有粮食,南方的大地时时都有可食的菜和草奉献,比红军长征吃草根煮皮带的日子一定好过多了。最难忍受的无疑是非****的****待遇。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大西北要人,我拿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书爬上火车来到了大西北,可巧,一所新建的中专缺少教师,我说除了音乐(我五音不全)我什么都可以教,这样便充当数学教师,尽管微积分尚未学过。但我先自学后再教,愣是把《高等数学》教了。学生反映着实不错。
1961年,我不断听到消息,我上大学的高中同学陆续分配到全国各地了。她分配到了江西,但不知单位;孔一杰分配到西北一个县的县委,等等。而我,由于阶级斗争的升级,不适宜留在教师队伍中了。当年被下放到某煤矿去当一名井下采煤工。当然,我和我的同学们都没有联系,因为没有这个必要,而且也能给别人减少麻烦。
1966年,无产阶级**********爆发了。我没有参加任何一派,因为我知道,参加任何一派,都只是人家的一杆枪,去冲锋陷阵;一个靶子,随时都有被揪出来挨打的危险。因为当一派攻击另一派时,常常揭露对方派中混入了“坏人”。这倒也好,我逍遥自在,无需担惊受怕,无需上班,每月工资照领。但是,我这个背着黑锅的人,突然逍遥不下去了。因为**********嘴上说为了使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其实是报私仇泄私愤的好机会。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宿舍里的一位矿工,曾经将一位来矿上探望其兄的姑娘骗进了宿舍,当我们都不在时要行非礼。那天,我下班早,平时要到午夜1点才能回来,那天夜里11点就回宿舍了。
我用钥匙开了锁进门,他正好扒下女孩的裤子,女孩在低声哀求。那工人叫我别管,但我还是管了,把女孩送到招待所去住了,第二天她见了她被群专的哥哥。后来还是我给她买了一张火车票让她赶紧离开的。**********了,这位工人当了造反派的头目,他准备用钢鞭打断我一条胳膊一条腿。幸亏要好的工人提前通报了我,要我赶快跑,我连铺盖也没有卷,晾在宿舍铁丝上的毛巾也没有拿,带着几张钞票粮票连夜逃走了。
在装货的闷罐车上想,我之所以无立身之地,根源在于孔一杰他们。要不是他们诬陷我,我大学不会被开除,我不至于到西北来当矿工,我不至于无立锥之地,于是产生了一个报复的念头,第一个对象无疑便是孔一杰。等我报复完了,我也将以大海或是大江为归宿,人不知鬼不觉地消逝。
事情很顺利,那是1966年冬天,我找到了某县县委的大门。
我戴着帽子、眼镜、口罩,穿着一身军装,晚上下班时在门口等他,果然等到了。我尾随着他一直走到他的家——一栋瓦房前。
我听到他叫了一个我熟悉的名字,然后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迎出来了。真******,原来他的妻子就是小卫!我一下子呆了。
我踽踽离开那里,向我住的小旅店走去。尽管孔一杰害过我,但小卫对我不薄。记得《东周列国志》中记着范雎化名张禄用为丞相,对曾害过他的贾须因一绨袍相赠而不加害于他呢!
我不能在这个缺少爱的人间增添一个寡妇和一个孤儿!
第二天早晨,我悄悄告别了那个小城镇,取消了我的报复计划,开始了流浪生活。直到**********疾风暴雨过去,恢复了生产,我才回到煤矿,继续着艰苦的与大自然斗争的生涯……
后来,也正是我的经历造就了我这位诗人和作家,而后成了一名编辑。这与本小说的主旨无关,不写了。
五天的诗会结束了。主办单位用小面包把我送到了笕桥机场。离起飞时间还有30分钟,我匆匆办完了登机手续上了候机厅。我找了一个离窗户最近的座位坐下,透过没有间隔的大玻璃窗,凝望着机场上飞机的升降。那是一幅气势宏伟的画图!
然后我还要静静地想一想。38年都平静地过去了。但是偏偏在这五天里,因为遇见辛夷小姑娘而激起了心中层层涟漪。既然看见了她,却没有去相认,也没有勇气爽辛夷之约,但又耿耿于怀,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为了什么!我只觉得我的心绪紊乱而麻木。好在只有半个小时了,那时飞机上天,我只要默念一声拜拜,过去的过去了,现在的也过去了。
这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急忙站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位我素不相识的中年人,留着大胡子。你是……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的名字。怎么回事?我问。海关口有位小姐找你。我马上意识到肯定是辛夷了。我急忙奔到海关口,只见外面站着辛夷和她母亲。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不知不觉眼泪便涌出来了。
我参加这次诗会,用的都是笔名,因为用真名别人反而会不知道我。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你送给辛夷的那本诗集上,不是有你的真名么!早上,我才看到。她说。我恍然大悟了。
海关口是不允许多说话的,她让海关人员递给我一包龙井茶。我说:谢谢你。可惜我没有礼物送给你。她说:有了。你的诗集。从那里,我看到了你的生活历程和心路历程。我会永远珍藏的。
然后我们遥遥相对,中间隔着38年的历史长河,可望而不可即。渐渐地,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这时,我想起了李商隐的那首诗来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