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办法,只好对着话筒,讲了几句人人都会讲的话。
后来,矿上广播,市里广播,先后播出了她的先进事迹,标题是《心灵美的女人》;然后,矿报、市报、省报,相继报道了她的先进事迹,标题是《她有美的心灵》。
自然,开头她心里很激动,后来就习以为常了。
她买菜回来,路过一栋家属房,看到两个妇女站在那里做针线活。她不认识她们,没有打招呼,但是她们认识她。是啊,她是有名的人物了,谁不认识?她刚走过去,只听到她们在说她,声音很大:“天上的七仙女还要到地上来找个男人×,可地上没人×的女人倒成了仙女。”
“桂英,快来!”
她听到丈夫叫“快来”,心里便吃紧,因为这是她最害怕的事。自然,和往常一样,她走进卧室,臭气熏天。丈夫大小便失控,又拉在床上垫的风筒布上了。她赶快把脏东西撸进塑料桶,又用水擦洗了三遍,然后打开门窗,换换空气,提着脏桶,跑到女厕所,倒了,又用清水冲洗过,才慢慢往回走。正好碰上邻居老魏嫂。她不敢看魏嫂,低着头只顾走。
“桂英,你男人都不行了,你伺候他一辈子?”
“我不伺候他怎么办呢?”
“别人工伤没有老婆的,住医院,三班都有护士照管。”
“可还有在家的。”
“在家的,都有孩子。可你,没有孩子,还年轻。你是女人,太死心眼了。”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塑料桶磕在墙上。
“桂英!”屋里丈夫在叫她。她赶紧进屋,还用手擦眼泪。
“怎么了?”丈夫问。
“一只小虫飞进眼里了。”
“我给你吹吹。”
“不用,流点眼泪就好了。”
她摔倒了,该死的石头。小时候石头把她绊倒,妈妈教她踩几下石头,出出气。现在,她不会找石头出气了。前面已是铁道,隐隐可见列列货车。她赶紧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着。
生活太单调太寂寞了。虽然丈夫体贴她,还劝过她离婚,但是她万万不敢这么做。她懂得人言可畏。要不,人家又准会说她没良心,“她是靠丈夫才有户口才拿工资的”,甚至会说她“本来不是好东西”。她这样生活了四年啦,想起来难免心悸。所以,当天黑以后,她总要出门遛遛,排遣一下内心的痛苦。那怕站在墙根吹吹风也好。
她走到一间和她原来住过的那样的临时房边,有两个女人扒着窗户在看热闹。她觉得奇怪,但是内向的性格锁住了她,没有走向前去,只远远地站在一边。然而别的过路人不像她那么本分,都要凑上去看看。“哗啦!”墙皮掉了一块。里面的灯关了。
可是外面的人越来越多,纷纷在传:“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光着身子……”
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来了,人数保持着动的平衡。新来的人,伸长脖子去看窗户,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保卫科来了两个人。敲门,门打开了。
两个人进去,外面的人也不再走了,越围越多。两个保卫干事带着那男的女的往矿上走,走过她的身边。男的似乎很熟,但叫不出名子;可那女的,原来是截瘫老汤的女人。
老汤媳妇被带走了,该不该告诉老汤?她不想管这种闲事。
但继而又想,老汤还有两个孩子,女孩儿刚上学,男孩儿才三岁,孩子需要母亲的照料。她决定去告诉老汤。
老汤听了,二话没说,两臂一撑上了轮椅,用手摇着车子。
“爸,你出去我推着你。”女儿说。
“不,你在家照顾弟弟。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摇着车子出了门。
她看着他摇车子太困难了,心想,他也是个不健全的男人,帮他推一下是惹不了谣言的。于是她走过去帮他推车。
老汤觉得轻松了,回头看了一眼,没有拒绝,只说了声:“谢谢。”
她把他一直推到保卫科门口,里面亮着灯。他拿起拐棍捅了一下,门反锁着。他用拐棍轻轻敲了三下,没人理;又敲了三下,里面传来一声:“干什么的?”又敲了三下,更重了。有人开门,正想训斥,见是他,不吭了。
他摇着车进去,扫视了一下,见有工会主席、保卫科长,还有那个干事和他的老婆以及那个男人。大家都不说话,只用眼睛传递着信息。他看看保卫科长说:“是我让她去的,有什么事找我吧。”转脸对着他的老婆:“回家吧,家里孩子等你,我留在这里。”保卫科长灵机一动,顺着下台阶:“老汤找你了,快回家吧。”女的什么也没说,站起来推老汤的车,可老汤不走。保卫科长明白了,立即打发那男的走,老汤才走。
她几乎懵了。原以为上了保卫科,这还了得,没想到事情竟这样完了。
她往回走,不解其意。
晚上她失眠了,想了很多很多。她想起了小河边小树下第一个抱过她的男人,那才叫爱。可是她没有向他告别,就溜了。溜了,漫长的四年过去了。
她来到铁道边,听到44次列车隆隆进站的声音。列车停了,站上升起一片喧哗。车站有几股道,头两股道上没有车,她过去了。第三股道上车皮太多了,跑到尽头过去?不行;从车底下钻?万一车开动怎么办?不如爬上车接头越过去。管他衣服弄脏不弄脏,她紧紧抓住铁杆,爬了上去。原来这货车正在编组,开动了,她吓坏了,紧紧地抓住。还好,停了,她赶紧跳下来,心儿突突跳个不停。
半小时前,天黑了,她又替她丈夫去倒脏东西,又碰见了魏大嫂。她对这位大嫂,既喜欢又害怕。喜欢她对她说真心话,但又怕她说真心话,刺中她内心的隐痛处。
“大妹子,你难道不知道?”
“什么事。”
“你老家那个相好的,如今发家了,来找你了。”
“真的,他在哪里?”
“他找到居委会,主任说——”
“说什么?”
“大妹子,你别管她说什么,反正,他已经走了……”
“走了?大嫂你——”
“刚走,不一会儿,赶4次上北京。”
多少往事像潮水般涌上心来,她觉得一阵眩晕。“我对不起他,他几千里路赶来,可没见着我。”
“不,他见过你了。他在附近转了两天,鸭舌帽压得很低,见过你才走的。”
“我一定要见他。”她下了决心,马上向汽车站跑去,可是车没停……
她绕到列车的尾部,来到站台上。站台上灯火辉煌。下车的旅客下得差不多了,上车的正在拥挤着。她仔细地找。四年了,身影已不那么熟悉了,况且又是晚上,况且心又急。她看了两节车厢,人就上得差不多了,怎么办?干脆上车找。这个站换机车,停14分钟,等打过铃下来也来得及。她在车厢的过道里穿行,一直找到锁着门过不去的餐车才下来。她还想上卧铺去找,但乘务员不让上。没有办法。她在站台上一直走到第十一节车厢才停下来。列车开动了,她紧紧盯着,仿佛要用眼的利钩从列车里钩出那个熟悉的人来。
列车徐徐前行,不知过了几节车厢了。忽然传来一个浓重的乡音:“桂英!”
他,是他,头伸出窗口,在向她招手。她叫着他的名字,跟着列车跑,跑,跌倒了,爬起来,再跑。她想撵上列车。
列车远去了,把她落下了,天地间留下了一个孤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