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井口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标题是《揪出我矿两家村》，上面写着：于南、何信出身于反动地主阶级家庭，在报刊上发表反动文章，矛头指向党指向社会主义。革命的战友们，我们要坚决把他俩揪出来……煤矿顿时像一锅煮沸了的水。
何信是H省人，高中毕业后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考不上大学，跟随支边大军来到N省农村安家落户，后来煤矿招工，便当了煤矿工人。因为他有些文化，能写会画，总算提拔当了工会干事。工会是煤矿的灵敏单位，不管有什么动静，是会很快知道的。大字报的事很快传到了工会，他立即去看，心顿时悬了起来。他看见过****五反打老虎，反右斗争斗****，挨了斗挨了整便永世不得翻身。他觉得本来已经有些清晰的前途立即朦胧起来了。怎么办呢？首先得把这个消息告诉于南，于是他立即跑步去单身宿舍楼。
单身宿舍楼是一幢砖拱的二层楼，没有上下水没有厕所没有垃圾道，本来就难以干净，加上矿工下井工作繁重，生活习惯不好，懒于洗刷，因此弥漫着种种臭味。好在这些单身汉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久而不闻其臭了。何信因为心中有事，压根没有注意臭与不臭。
走进于南的房间，于南正躺在床上读《自然辩证法》。这年头，看小说也是违禁的，学英语更有特嫌，只有学马列是堂而皇之的。于南早就把像《红楼梦》、《怎么办》、《莎士比亚戏剧集》这类中外名著和自己发表过文章的样报样刊都转移到比宿舍更臭几倍的矿上的更衣箱中了。那里是无产阶级****的铁扫帚扫不到的地方。他枕边只放了几本马列的书，不仅是为了叫人看看他如何忠于马列，更觉得这倒是个学习马列的好机会。见何信慌慌张张进来，便笑着问：怎么回事？何信把矿上贴出大字报的情况说了一遍。于南却说，那没有什么。这张大字报是无的放矢。咱们千万不要自己站出来做人家的“的”。何信着急了，说，人家急死了，你倒一点也不着急！于南却开玩笑说：你回家刚结婚，娶了个白白嫩嫩的老婆，当然担心的就多了。我光棍一条，怕什么！再说着急有什么用。天无绝人之路，重要的，自己不要遇事先乱了阵脚。何信要他去看看大字报，可他也不愿去，却说，你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了，天塌不下来。
于南是Z省人，上过大学，后因有“****言论”而被逐出了大学大门。当过农民、工人，后来因为边疆地区缺乏教师，他走上了中学讲台。1962年“纯洁干部队伍”，他又被下放到煤矿第一线当了采煤工。他曾是工科大学生，对机电一类比较精通，当设备发生故障时他能很快排除，采煤队长让他开工作面的溜子。他经历的事儿多了，因此能处变不惊。他在报刊发表过很多文字，一则是为了消耗业余时间，留下一些东西，一则是希望有一天能改善自己的处境。俄国的高尔基中国的艾芜都是从艰难中走出来的。但是**********开始，给他带来的不是坦途，而是危机。他和何信有相同的爱好，来矿后往来频繁，成了朋友。他知道何信胆小怕事，尽量把事情说得轻轻松松。他希望何信不要惊慌，渡过难关。何信走后，他又感到不安，因为生活经验常常难于输入，常常要自己碰一鼻子灰或者遭一次难后，才能体会到别人经验的可贵。这是遗憾的事情。
矿井口贴了那张大字报后，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下于南、何信要遭殃了。有的说，一个煤黑子，一个小干部能和邓拓吴晗相提并论？有的说，这两个人都是地主出身，共产党分了他们家的田地，他们能不仇恨？他们肯定对共产党不满，对社会主义不满。**********嘛，不革他们的命革谁的命？
有了这第一张大字报，便会有第二张第三张，这个矿的**********发动起来了。
矿党委书记唐新民在矿务局开会，研究布置如何发动这场**********。听到矿上贴出了大字报，便立即骑着自行车赶回了矿上，亲自看一看。唐新民个子不高，人又胖，在人墙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他虽在拨拉着，嚷着让我进去看一看，可是那年头书记的权威已受到了挑战。再说工人们本来就是最底层的了，他们不屑去拍马屁，没有人让他。不理不让倒也罢了，偏偏还有穿着沾满煤粉工作服的人往他身上蹭。当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钻进人群看完大字报又钻出人群时，已挤得满头大汗，脸成小花脸，白衬衫也变成灰衬衫了。但唐新民并不在乎。他当年在陕甘宁地区打过游击，可称得上老革命了，什么苦没有吃过，还怕脸上身上蹭点黑？但是他总觉得工人有了一种情绪上的变化。
回到办公室坐到转椅上，他没法平静地处理其他事情了。他想，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的**********，已经在矿上发动起来了。作为矿党委书记，难道能等闲视之，无动于衷？不能。他从来都是党指向哪里便冲向哪里的。现在怎么办呢？他想，得找于南、何信谈谈，让他们好好认识自己的错误。于是他向矿工会拨了电话，让何信找了于南一起到办公室来。
十分钟后，于南、何信走进了书记的办公室。于南因为马上要下井，此刻已换上了脏兮兮的工作服，还背着三大件。唐新民让他们坐着谈。何信坐下了，于南苦笑着说，书记你看我一身黑黑的脏脏的，我往哪儿坐也不合适，有什么事你快说吧。书记说，井口贴的大字报，你们看见了没有？于南、何信都回答说看见了。你们有什么想法？书记问。何信瞥了一眼于南，于南微微一笑说，群众发动起来了，**********的烈火在我们煤矿点着了。书记说，这个我知道，于南，我是说，群众揭发了你这些年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了很多文章，你仔细想想，有哪些毒草，有哪些不健康的东西，你对我说说，让我心里有数。我们便可以帮助你保护你，过好**********这一关。书记见于南没有回答，便又接着说，**********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的，我们都要正确认识，正确对待。于南说：唐书记，谢谢你的关心。我于南虽然出身不好，但我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我写文章是为了宣传党的政策，我从没有写过****的文章，没有发表过毒草。书记，您想想，报刊都掌握在共产党手里，他们能让像我这样的普通老百姓放毒吗？书记说：这样吧，你把发表过的文章拿来给我们看看，我们好帮助你分析分析。于南说：真遗憾，发表过的文章我都没有保存。郭沫若同志说，他过去写的文章都没有什么保存价值了，都该烧了。我还何必保留那些水平更低的文章呢。再说，我是个单身，没有家，今天搬来，明天搬去，留着那些字纸多不方便。书记说：作家都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能出书，还能不保留自己写的东西？于南说：我发现解放后出书的一些大作家，他们的文章都是从别人手里征集来的。就连毛主席在《诗刊》创刊号上发表的那么多诗，也是别人替他收集起来的。事情常常这样，精心保存天天盼望出书的人常常出不了书，根本不想出书的人到头来反而能出书。书记你说对吗？粗通文墨的书记无言以对了，只好说，于南，你给我写一份材料，认识认识就算啦。于南却哈哈大笑了：书记，我没有什么错，干吗还要写材料呢，那是六个手指打算盘，多此一举了。他看了一下手表又说，不好，现在已3点40分了，我要下井接班去了。不按时接班，出了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又说，书记，谢谢您的关怀，对不起了。唐新民站起来想要发作，但还是冷静下来了，好吧，于南，你回去再想想，想到什么问题再来找我，我们耐心地等待你。然后又语重心长地说，小于，**********可是一个大运动，咱们都要过好这一关。说完挥了一下手。
于南走出书记的办公室，微微笑了。他觉得好笑。
于南走后，唐书记对局促不安的何信说：何信，你看到了，于南的态度是不可取的。这种态度是要吃亏的。他就吃过这种亏，可惜至今没有吸取教训。你看他，好端端一个大学生，到头来落个采煤工，多可惜。何信，现在你说说吧，你在报刊上发表过什么毒草，或者说，思想不健康的文章。何信想了想，措词严密地说：毒草是没有的。但我出身不好，思想改造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有时难免会流露出一些小资产阶级情绪。对对，书记高兴了，你的态度就是好，这就对了。其实，流露出一些小资产阶级情绪又有什么了不起，只要认识了，改正了，就是好同志。这样吧，你回去给我写个材料，把发表过的东西拿来让我瞧瞧。
唐新民和何信的谈话是在和谐的气氛中结束的。何信感到欣慰，因为他觉得书记是关心他的，了解他的。他觉得，于南的态度是不可取的，既然是朋友，有必要找他谈谈。于是第二天他又走进了于南的宿舍。何信，昨天结果怎样？于南问。何信说，我承认我的文章中有些小资产阶级情绪，书记说我的态度好，让我写个材料。于南问，你真觉得你的文章中有小资产阶级情绪？
对，何信说，比如说那篇《塞上落日》，我就写着：已经没有时间了，必须告别了，太阳望着美丽丰饶的大地，缓缓地、缓缓地落下山去，他立即扔出一束美丽的鲜花，就是那绚丽的晚霞。
啊，多美的塞上落日，多美的落日的一瞬！……这种情绪，用现在的标准来看，是有些小资产的。再说有小资产阶级的情绪也不犯法。我想，承认点缺点总比什么都不认账好。于南说，难道你不怕到时候给你逐步升级？当年反右就是这样的，有些人写了文章，先让你承认有小资产阶级感情，然后让你承认是资产阶级思想，最后就变成反动言论，****帽子就自己给自己扣上了。何信说，我的准则是相信群众相信党。我想群众的眼睛是亮的，党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我倒要劝你，你一推（退）六二五，啥都不承认，说不定将来还要吃大亏，到时候过不了关。于南说，谢谢你的提醒，但是，我没有的东西决不承认。他想了想又说，何信，**********这是第一次，谁也不知道怎么搞。恐怕国家主席也不清楚。但我想，天上刮起了沙暴还是会晴的，水被搅浑了也会澄清的。我只想劝你，最好不要授人以柄，但我说不服你。
只好请你好自为之了。毛主席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要注意策略。何信点点头说，这我知道。
当天何信向唐书记交了一份材料，名为《我的创作回顾》。
从标题可以看出何信并不想批评自己的，他希望就此了事。
在那个年月，大字报就像蔓延的瘟疫，是以几何级数增加的。井口的石头墙上几天后，就贴不下了，唐书记就立即让行政科的木工赶快在井口搭了20米长的席棚。10天后，大字报贴满了席棚，而且向任何可以刷上糨糊的地方蔓延。小说限于篇幅，不能摘录那些千篇一律、气势汹汹的文字了，还是抄下几个标题吧：《于南、何信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于南、何信不交待，就叫他们灭亡》、《何信、于南要彻底交待自己的****言论》、《纸包不住火——唐新民必须赶快交出两家村》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