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开资的日子,职工们像渴了20多天的蔫秧苗一样,等待着老天爷降下甘霖。等,自然不能封上嘴巴,于是便有了交流。方达平时是最不爱和别人交谈的。他不爱的原因是这种毫无用处的发泄纯粹是浪费时间。有人即使贪污再多,捞得再多,谁也拔不了他一根毫毛。因为凡是做官的上面都有人“罩”着呢。
方达认为只要有真本事便会有用的,于是,他对计算机可下工夫了。尽管他比别人精通,尽管很多难题只有他能解,但是他的工资却和他这个年龄段的最不能干的大学生一样,精通业务没有效应,相反,却招致更多的嫉妒和麻烦。难怪社会上流行的民谚说练胳膊练腿不如练嘴。但是随着开资时间的逼近,不知能拿多少的不安,他也不能稳坐钓鱼台了。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近视镜片,关了微机,也加入到交流信息的队伍中去了。
于是大量的信息输入了他的耳朵。
这是个越来越不景气的国有工厂,好像一个病人,杂乱无章,没有生气。然而厂长却很有生气。厂长姓劳,50开外,他学的是机械制造,但学得不好。当年进厂时,搞设计,处理故障,都没有他的戏。然而他会打球,博得篮球队长的欢心。后来,那位队长当了厂长,他便当了副厂长。再后来,那位厂长荣升了副厅长,他便升了厂长。厂长是厂里的大忙人,今天飞到东,明天飞到西,采购、订货、喝酒、跳舞,忙得难见踪影。但是工厂连年亏损,越亏越多。干部、工人因订货不足而没有活干,因没有活干而开资不多,因开资不多而没有精神,像一片缺水缺肥的蔫秧苗。一年前,方达的朋友小盛倒是先知先觉,不辞而别了。听说他到海南混得不错,每月能拿3000元。比起在厂里拿400元,真有天壤之别了。但厂里写的总结、媒体的报道却什么时候都是红红火火。
方达又听到了最新消息:一、厂长最近出门采购钢材,价格比本地还高,至少有十几万的回扣进了腰包;二、厂长到S市出差,一晚上住宿费便是上千元,这里包含着一个不可言传的秘密;三、厂长卖给某厂的产品,价值高达500万元,但只收回100万元。明知对方有诈,厂长坚持要卖,其中得到多少好处,不得而知。人们气愤地把厂长称为“捞厂长”,也有人向厅里反映过情况,但是那位当过篮球队长的副厅长在厂职工大会上明确宣布,劳厂长是一位锐意改革的好厂长,不要听信有关他的谣言,那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作祟……
过了会儿,小李把工资领来了。一人一个信封,打开一看,人人都发呆了。工资按七折发,方达原本拿400多元,可到手的只是300元外加个零头。大概相当于菜贩子几天的收入。这位平时显得很平静的小伙子,也气得发抖!他真想骂娘。好端端一个企业,都叫劳厂长折腾完了。他今天也没有心思啃那一寸厚的16开大书了。他对同事打了个招呼,便揣着三张大票子骑上那辆破永久车出了厂门。
说来凑巧,他正好遇见厂长的专车——奔驰轻轻地滑进厂门。他看见西服革履的厂长坐在车里,只是他脸上显露的粗俗和那身毕挺的西服显得很不协调。他记得前一个星期,秘书还找他去过厂长办公室,厂长坐在太师椅上动也没动,一副老板的神态。茶几上放着很多饮料,厂长也没有客气一句,只给他布置任务便完了。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是主人和仆人。
既然发了工资,自然得打打牙祭。方达骑车到菜市场一转,什么时鲜都有。还是买条鱼吧。鲇鱼一斤12元,鲤鱼一斤6元,鲢鱼一斤3元,正好成等比级数。还是买鲢鱼吧,两斤鲢鱼等于一斤鲤鱼,多吃一倍呢。这是穷人过日子法。买了一条两斤重的花鲢,此外还买了一斤莴苣、一斤辣椒,刚好把零头花完。
他骑车回到家。他的家是什么样的呢?没有卫生间,没有暖气,没有煤气罐。他大学毕业五年了,和第二年毕业进厂的梁音恋爱了三年才结婚的。他们向厂里申请住房,可是厂里负债累累,除了给头头买了超面积的小洋楼外,一般的职工哪儿去要房?可是,做单身职工有太多的难处,首先是食堂的饭菜价值不菲,还难于下咽。他俩想,夫妻恩爱苦也甜,先租房结婚吧。俗话说今年梦想明年好,两件布衫当夹袄,总想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的,但事情并不是像他所想象的。
他们租用的平房是70年代的建筑。一间半,月租60元。房子分成三个半间:半间客厅、半间卧室、半间伙房。家里只有三件家具: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外加一台旧电视。这在现代城市中,实属贫困户了。方达回到家,捅开炉子,做上米饭,然后洗菜。饭锅还没有开,他便拿来一本大书,搬来一只小板凳看起来了。现实世界太烦人了,还是钻进书里去吧。但一钻进书里,便乐而忘返了。直到一股煳味戗了他的鼻孔,他才从书里钻出来,迷迷糊糊知道饭烧煳了。赶快去端锅,一不小心碰到烟筒上,哧的一声,胳膊烫伤了。但是活儿还得干。他赶快用煤渣压好炉子,闷上米饭,然后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生气。
这时候妻子梁音回来了。梁音是个美丽的女人,虽然穿着朴素,头上只留个短发,但还是显得颇有魅力。她看到丈夫烫伤了,马上要上街去买獾油,但丈夫不让她去,因为上街买药又要花好几块钱,而且无法报销。梁音想起了糨糊能止痛,便赶快用热毛巾给他敷了敷,然后在胳膊上钢笔长的伤口上涂了一层糨糊。不知是糨糊的作用,还是爱的作用,他立即感到痛感减轻了。接着,她便去做了鱼,焯了莴苣,把菜分成两份,一份中午,一份晚上。
吃完饭,照例是午睡。两点钟刚起来,听到门外有小汽车声。这一带是棚户区,几乎没有过小汽车声。听到归听到,他们谁也不理那个茬。可这时有敲门声。
“谁?”方达问。
“我,吕子明。”门外回答。
吕子明和方达是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方达上的是交大计算机系,吕子明上的是财经学院。方达因为上的是重点大学,还高兴了一阵子。但是毕业分配方达进了工厂,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连个房子也没弄上。而吕子明进的是银行,早就住上三室两厅带卫生间的楼房了。看来很多事情都会阴差阳错的。
方达开门,吕子明进来坐在简陋的沙发上。方达家里既无饮料也无水果,要沏茶,吕子明谢绝了。
“子明,你这位不速之客,慌慌张张,有什么事?”方达问。
“我来请你帮个忙。”吕子明开门见山,“我们的计算机系统出了毛病,已无法运转,想请你去看看。能赏脸么?”
“你的命令我能不执行?不过,万一修不好,可别怪我。”
方达说。
“那马上走吧,车还在外面等着呢。”
“好。”方达转身对梁音说,“你下午给我请个假吧,我不是胳膊烫伤了么!”
梁音说你放心去吧。
吕子明看到方达的左胳膊了:“嗬,烫得不轻。你看医生了吗?”
梁音说:“中午哪里去找医生呢,我给他上了一层糨糊。”
吕子明笑了:“嫂子你,这是什么疗法?”转而对方达,“如果疼得厉害,那……”
“没事没事,走吧。”方达回答。
方达没有坐过奥迪,出了破房子,坐进奥迪,感觉到好像从古代社会飞越了现代社会进入了当代社会,其滋味是错综复杂的。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大学生,巨大的反差也不会使他受宠若惊,一切都是那么平平常常。
小车行驶了大约10分钟,就来到中国银行。吕子明把他领进行长室,行长立即站起来招呼、握手、让座。吕子明立即给他递来刚打开盖儿的红牛饮料。他喝着饮料,顿时想起那天进厂长室的情景了。当然,方达并不是在乎一罐饮料,而是人与人之间应该有一种起码的礼貌。中国是个礼仪之邦,可是现在很多部门上级对下级太不讲礼貌了。同一个他一一方达,他是属于劳厂长的,厂长便可以对他傲慢无礼;他不属于行长,行长却对他彬彬有礼,视作嘉宾。这是一种什么现象!此与彼何其不同!
因为他知道,微机系统正处于瘫痪状态,行长在着急呢。喝完饮料,他要求立即去工作。当然,他像医生一样,进了微机房,先了解一下发生故障时的情况,以使心中有数。他打开微机,认真地查验着。虽然室内有空调,但汗滴还不时从脸颊上流下来。此时,便有操作微机的小姐递来热毛巾。
故障很快排除了,一直陪伴着的行长便要他休息一会儿,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便在微机室的转椅上暂歇。这时,又是饮料,又是水果。一位等在旁边的医生立即给他胳膊上的伤口消了毒,涂上獾油,他今天是主角,很多人都围着他转。
大约休息了20分钟,行长和吕子明说他们有事情要办,改由一位处长陪他,便走了。方达对各台微机进行检查。中国知识分子就是这样,你尊重他,重视他,他便能认认真真地工作,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大约检查校正了一个小时,处长便让他休息,把他引进了行长办公室。行长很高兴,向他表示了感谢。三个人随便聊了一会,眼看已到6点了,方达站起来要走,行长马上站起来挽留,说吃一顿工作餐。可是方达想,没有和妻子打个招呼,妻子会等着他吃饭的。方达的思维活动没有逃过行长的眼睛。这时,电话响了,行长拿起电话,便说,马上就去。行长问方达,是不是要向妻子请个假?方达说,那倒不用。行长马上把电话递给他说,你妻子要和你说话呢。原来,妻子已被吕子明接到餐厅在等他了。方达痛苦地感到,同是他,此时和彼时是多么的不同啊,饭局定了,恭敬不如从命,方达只好跟着行长去了餐厅。
一块儿吃饭的有六个人,除方达两口子,还有行长、处长、吕子明和司机。在上海北京,司机是不上餐桌的,但在这个偏远城市,司机享受主要官员的待遇,不知道这是一种平等还是不平等。
今天,方达俨然是贵族待遇。行长让方达坐在主宾位。让方达点菜,方达想反正吃的是公家的,也就不客气了,点了个清炖鳜鱼,让梁音点菜,梁音点了个蟹,然后他们又点了别的菜,酒喝的是干红,口感挺好。席间,大家侃得很投机。行长还问方达愿不愿意到银行来工作,还说工资可以浮动到100多,住房可住75平米的。方达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儿了,彼此无法相比,哪有不乐意的?自然欣然答应。行长说,哪好,明天让人事处填个“干部调动审批呈报表”,完了让子明送去,你去单位盖章。
吃过晚饭,自然又是用奥迪送他们夫妇回家。只不过吕子明说有事没有去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