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小车,感觉和骑自行车大不一样,风驰电掣,一会儿便到了家。中国人坐小车的有两个阶层,一是官员,二是老板。当老板要靠自己发家,太难了,于是有一批人趋之若鹜去当官。但方达此刻想的不是这些,他希望有一套住房,工资过得去就行了。
天天扳着指头算柴米油盐那点钱,太捉襟见肘了。
停下车,方达夫妇便下车,向司机道了谢。司机递给他一个信封,说:“这是行长让我给你的辛苦费,50元,你数数。”方达说:“这钱,我不能收,你还给行长吧。”司机有点不耐烦了:“小伙子,我听行长的,还是听你的?行长让我把它交给你,这便是我的任务。要退,你自己去退吧,别犯……”司机想说个“傻”字,但没有说出来,一踩油门走了。
方达发了半天呆,是梁音挽着他的胳膊回到平房里的。这下,他觉得刚才仿佛做了一场梦,总算回到现实中了。
一颗石子掉进平静的湖里,便会荡起层层涟漪。今天,方达的心湖叫银行这块石子撞击了一下,自然难于平静了。两口子坐在简陋的沙发上,梁音沏了两杯茶,便讨论起商调的事儿来。茶叶是梁音的老家浙江寄来的。虽不好,但是新茶,比本地买的价格不菲的陈茶叶好喝多了。
方达说:“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自然想去银行哕。”梁音回答。
“不。”方达说,“我突然想起来,当年爱迪生流浪街头,正好碰到电报公司的发报机坏了,爱迪生要求试试,结果修好了……”
“你是说,你今天做了一次爱迪生?”
“我在想,爱迪生修好了发报机,老板一句话,便让他当了电报部主任,但是我,需要办调动。可是我要去找厂长,厂长准会说(学厂长的口气),你是个人才,厂里需要你。你说这怎么办?”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呢。虽说如今要人才流动,但遇到具体问题,厂长们的理儿多着呢!当官儿说的话就是理……”
讨论到晚上1点,还是没有结果。梁音说:“该睡了,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于是两口子便洗脸,洗脚,还把中午剩下的菜回了锅,保证过夜不馊,然后上床。因为喝了点酒,血管扩张了,自然要温存一番。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这个晚上,是他们结婚以后感觉最好的一晚。洗漱之后,他们相拥着,还在商量这件事。最后他俩商定的办法是请行长出面。哪个厂都要从银行贷款,行长说话,厂长就一定会给个面子。
有了这个办法,他俩的心情宽解了一些,而且经过一场搏斗,也累了,便搂着睡去。
第二天下午,方达正在微机前钻研那套新程序,吕子明打来电话了,要他去一趟。他心中很明白,便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去了。方达见吕子明的办公室还有一个人,便说:“请借一步说话。”吕子明心领神会,便带他进了空无一人的会议室。方达便把昨晚和妻子研究的办法和盘托出。吕子明听了直摇头。方达不满地问:“你为什么光摇头?”
吕子明笑了:“行长确实认识你们厂长,如果行长开口要你,厂长会说什么?”
“他们之间有交情的话,厂长肯定放人啰。”方达不假思索地回答。
吕子明笑得更厉害了:“方达,我承认,你学习比我好,现在,计算机更是精通。但是你真是个老九,处理人际关系水平就不高了。”
“这话怎么讲?”方达有些不高兴了。
吕子明没有看他,低着头说:“我们银行缺人才,你们厂缺什么?”
“明白了,你是说厂长要以贷款来作交换?”
“是的,你们厂现在欠银行几千万,经济情况没有转机,哪个银行还敢贷款?”吕子明说,“所以,你要调出厂,还得想别的办法。”
一夜的好梦结束了,方达似乎觉得一盆凉水从头上浇下,一直凉到脚心。
他苦笑了一下:“子明,我明白了。你也替我想想办法吧。”
揣着那份商调函,没精打采地下了楼。
为了盖一个工厂的章,于是方达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奔波。方达和梁音可谓想尽了办法,俩亲家也想尽了办法。他们托人找过厅长,厅长回答是不好干预厂内的事情。方达打听到,厂长的老爷子得过肺癌,是绿洲医院的黄大夫给他动的手术,从死神手中把他拽回来的。正好方达的高中同学尤佳从医学院毕业分到了黄大夫的手下,通过尤佳,请了黄大夫去当说客。但是厂长还是没有给面子。厂长说,要是你自己的事,我一定办,别人的事儿,那就很抱歉了。黄大夫医术高明,病人请他看病,他从来不收一分礼,他也不认你是谁,一律以救死扶伤为己任。黄大夫碰了鼻子,暗自生气。尤佳说:“黄大夫,我看,你去找一趟老爷子,让他对他儿子说,这事准成。”但是黄大夫不愿那么做,只好作罢。
秋天来临了,购物中心开始处理夏季面料。一天,方达和梁音去转悠,他俩正在挑处理料子时,忽觉得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方达回头一看,见是一位身穿名牌T恤,戴着高档墨镜的先生,不免一怔。仔细一看,才认出是盛小舟。于是用力地握了手。
“在海南混得不错吧?”方达问。
“还可以,不过,比这里强多了。”小盛答,“现在我自己干了。”
“办公司?发了吧?”梁音问。
“还行吧。”
老朋友相见,十分难得,方达邀请他上家坐坐,盛小舟知道他住在离厂不远的地方,就说不去了。盛小舟说还是自己请他们随便吃点儿,方达俩也不推辞,跟着小舟进了江南酒家的一个雅座里。
“你把关系办走了?”方达问。
“是的。”小舟也不忌讳,“厂长不让我在厂里或者厂附近露面。”
“你是用什么法儿弄走的?我也想走呢。”方达问。
“你想,如今还有什么法儿,钱开路呗。”
盛小舟问方达准备上哪儿去,方达如实相告。盛小舟说:“如果你这里混不下去了,干脆,到海南去吧。先可以在我那里委屈一下,少不了你住的吃的。”
点菜时,方达执意不让点高档的菜,但盛小舟不让,还是点了几个差不多的,如烤鸭、铁板牛肉之类。最后,盛小舟给他留了电话和地址。
回到家,小两口自然又少不了一番研究,是不是尝试一下盛小舟的“钱铺路”呢?但他们觉得此路不通。第一,他们的实力不能与盛小舟同日而语。第二,他们现在还在本市,而且厂长是个不可捉摸的人。万一把钱收了,把你做个典型,捅出去,他倒成了廉洁的典型,自己倒成了卑劣的行贿者,这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拖,半年过去了,疲于奔命的结果,两人都瘦了。尤其方达,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安之若素了。看来,没有欲望是一种幸福。住的还是那间平房,每月拿的还是300元。
那是一个大雪天,厚厚的白雪覆盖了城市、田野,一片洁白。城市中的颓垣断壁、垃圾污水,都不见了。其实,白雪把大地上一切丑陋、污秽都掩盖了。这天,厂里突然召开全厂职工大会,礼堂里气氛肃穆,参加大会的有厅长、副厅长,银行代表和债主单位代表。厂长沉痛地宣布,工厂固定资产1亿2000万元。
外债1亿5000万元,资不抵债,企业只得破产。破产后职工可以自找门路,暂时找不到门路的,每月发放180元救济金。厂长讲完,整个礼堂都沸腾了。愤怒的,悲伤的,遗憾的,高兴的,不一而足。然后是厅长讲话。但是厅长根本拿不出在重庆针织厂破产时********肖秧的风度来,能叫职工心服口服,看到希望,因而,他的声音只能全淹没在嘈杂声中了。
处于人潮中的方达。神情木然,他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气愤。他默默无言。会开完了,人群散去了,他还呆坐在连椅上。梁音轻轻走到他的身边,伫立一会儿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不要再管它了。你还是去人事科盖章吧(因为厂长已经说了,这会儿要走再也不用找厂长了)。”于是他去了人事科,人事科长马上给他盖了章。世界上的事儿常常是这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方达一刻也没延误,立即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去找吕子明。梁音再三关照他,路上小心点,一直目送着他消失在大马路上的人群中。
走进中行,上了楼,见了吕子明,他高高兴兴地掏出商调函说:“工厂章已经盖了。”吕子明立即站起,接过商调函,领他去会议室,让他坐下,然后叹了口气说:“方达,晚了,昨天刚调来一位学计算机的硕士生。不过,你别急,再想想办法……”
方达立即感到一阵眩晕。晚了一天,便改变了他的命运。世界上的事儿真怪,存在着那么多的临界点,水到10度就开,60分便及格,60岁便退休,火车说几点开便几点开,差一分钟便搭不上车……此一时彼一时也。他气得把商调函撕成了碎片,扔进了字纸篓。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人走过一次绝望之后就会变得麻木,变得忧心忡忡。下一步怎么办?自然,有单位要他,工资按档案工资,房子也能凑合给一套。但是方达害怕了,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嫁鸡随鸡的女子,最后被鸡抛弃了。第二次选择,他不能轻易,人事制度太死板,领导的理也太多,觉得活得太艰难。
他在大街上踯躅着。偶尔,他走到报栏前,正好贴着一张当日的省报。报上登着一张********接见民营企业家刘杰的照片。
刘杰,不就是那个五年前刚从监狱里出来的苹果贩子?不错,就是他。如今发达了,书记都接见了,还让他多作贡献呢。事实总是这样,当你默默无闻时,不会有人理你,当你大红大紫(发了财即或得到奖牌)时,当官的也会凑上来。他想,我的智商也不比别人低,我的技能也不比别人差,闯去吧!王起明(《中国人在纽约》的主人公)不就是闯出来的吗?“曼哈顿的女人”
不也是闯出来的吗?死守着一亩三分地只能“温饱”无法“小康”。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梁音,梁音没有异议。于是,他把关系放到人才交流中心,让妻子回娘家住,把租的房退了。
临走那天,他只提着一只人造革箱,塞了几件替换衣服。他本来想连卧铺也不买的,因为一张卧铺票180元,才能坐到北京,到深圳到海南得花掉他俩全月的工资。
上车时,妻子来送他。虽然没有“妻子送郎上战场”那么悲壮,但也够肃穆的了。他们没有话,也许是前一天晚上说完了,也许是要留到见面时再说。直到列车启动了,他在车窗里伸出手来有力地握了握梁音的手说:“你等着,我会来接你的。”
梁音站在站台上,望着渐渐远去的车窗,禁不住还是涌出了泪。她想起了《孔雀东南飞》里的诗句:孔雀东南飞,一步一徘徊……
西北的孔雀都是这样飞走的。也许,这就是西北的遗憾。不知有没有人想过,怎么才能召回和留住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