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琪心内如电光火石般一闪,想起来一个人,脱口叫道:“是了,一定是他!”他这几日在柳府之中,不但研究礼仪和儒学经典,也暗中记下了当今士族的一些典故轶事。
“他便是当今右光禄大夫、司徒、太傅裴宪,被当今天王封为安定郡公。”柳琪十分笃定,“今天看来还真是盛会,居然连他都请到了。”
“看起来是个大官,不过穿成这样不合适吧。”刘广平疑惑的问道。
“河东闻喜裴家乃是一等一的望族,尤其这几代,人才之盛,声望之隆,魏晋之间能与其相比者,唯有琅琊王氏一族,王氏还是靠了拥立司马睿才冠冕不绝,裴氏却完全是靠家族子弟立说著述,德行高操,世代簪缨。裴宪为先王石勒制定大赵的宪章文物,本来也颇受两代天王重视,不过裴宪的两个儿子裴挹、裴瑴因为好臧否人物,得罪了河间的邢鱼,三年前邢鱼偷了裴瑴的一匹良驹,意图投奔北边的段辽,结果好死不死,被人抓住了,当时天王正欲伐段辽,邢鱼说自己是邢瑴派去鲜卑通报大赵军情,当时天王非常震怒,邢鱼言辞闪烁,更加令天王起疑,所以干脆把裴挹、裴瑴都杀了,裴宪也论罪当杀,只不过念在他侍奉两朝,免了死罪,由于裴家在士族中声望过高,天王不得已才又给裴宪复官,不过裴宪自此以后深居简出,行事日趋低调,今天这样看来是要自污了。”柳琪详细的把裴家的历史向刘广平解释了一遍。
刘广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对这些事不太感兴趣。“石虎真够狠辣的。”他漫不经心的问道:“裴宪两个儿子都被杀,那个年轻人是谁?”
“你注意点,不要直呼天王名讳。那人叫裴迈,是裴宪过继的儿子。”柳琪提醒刘广平。
说话间,徐统已经热情的招呼裴宪父子,“景思兄,今日散淡逍遥,迈郎风姿秀彻,令人一见忘俗。”
裴宪却不领情:“恐怕徐侍中说我是散淡逍遥,有人却在骂我为老不尊。”
徐统连忙道:“哪里哪里,景思兄盛名当前,怎会有人妄自揣测?”
裴宪哈哈一笑,笑容中竟似有些落寞:“我的名声太好,也是时候该败坏一下了。”
徐统闻言哈哈大笑,把臂挽住裴宪,带他入了上座。
此时,宴会已经进入高潮,柳耆招手示意柳琪过去,柳琪只得辞别刘广平,来到上席,柳耆把柳琚和他逐一介绍给各大士族,二人均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俊美少年,自然引来不少赞叹,许多人还纷纷在衣角记下二人姓名。
徐统方才已经看见末席的扰乱,早有人报与他,他也称赞柳琪:“琪郎不惟风姿非常堪比卫玠,辞锋也丝毫不遑多让。景思兄,文渊兄,如何这人物都出在了你们河东?”文渊是柳耆的字,柳耆和裴宪虽然同出河东,又同在晋朝和石赵两代为官,但因为最近柳家势头上升很快,裴家新遭罹难,两家却并不往来。柳琪挺徐统此番话,表面上夸的是自己,其实也是在夸柳琚和裴迈,更妙在卫阶本就是河东人,这马屁拍得如盐入水,丝毫不露痕迹,不由得暗赞一声老狐狸。
裴宪虽与柳家不睦,但对柳家的子弟还是清楚的,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柳家还有一个这么俊逸的侄子,如果有早都会让他出头,怎么会今日才听说。但他也不点破只是赞道:“人言卫阶风神秀异,世间罕匹,想不到今日在徐侍中府中,一日而见二卫阶,却是我河东之幸。”
柳琚听裴宪夸赞,不禁面有得色,心中虽欢喜,但嘴上还是推让:“裴公溢美之词,琚实不敢当。”
柳琪却道:“卫阶姿容,琪不敢望其万一,惟愿得卫阶才思,方不负平生。”
裴宪听二人说话,柳琪立意高远,超出柳琚远甚,深感此子不凡。柳耆也听了出来,为儿子打个圆场:“柳氏子弟俗陋,哪里敢比卫阶,倒是迈郎姿容冰清玉润,举止有容,却是我河东英才。”
那裴迈自然也是推辞,徐统见几人说得热络,也把王猛拉了过来,介绍道:“此是北海王景略,亦是当世之英,你们小儿辈,多亲近亲近。”
“王景略?北海?琅琊王氏没听说有移居北海的。”柳琚看王猛面色黧黑,浑不似士族中人,不由得脱口而出。
王猛也不以为忤,只拱手答道:“在下本非琅琊王氏,只是寒家出身。”
“哦?!”柳琚拖长声音,面上立刻出现倨傲的神色,便不再理王猛,只拉过裴迈叙话。
王猛今日遭遇这样的白眼不知道几次,也懒得与之计较,只是笑笑。
此时宴会之上,无论是寒门还是士族子弟,都开始游走寒暄。刘广平既无人相识,也没有人想同他交往,他这里仿佛成了风暴的中心,他自然乐得快活,自斟自饮,好不潇洒。
酒过半酣,苑中忽然传来一声怒喝,刘广平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年龄尚幼的侍女倒在地上,手掌摁在一片碎青瓷片上,正嘤嘤的哭着,一个世家子弟正怒骂着,胸前洇湿了一大片酒渍,原来是刚才那个引他入座的侍女取酒时,不小心把在道旁谈兴正浓的这位世家子弟撞到,酒洒了他一身,酒壶也打碎了,这青年一怒之下,将这侍女打翻在地。
通常,世家子弟不会跟下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计较,那个贵族多半是喝醉了,有些失态。
刘广平酒也喝了不少,这时的酒虽然寡淡,但也有了三分酒意,他心中无名火起,三步并作两步,分开围观的众人,将那侍女扶起,关切的问道:“可摔坏了。”
那侍女不过十三四岁,见是席间宾客扶她起来,吓得连忙垂下头去,忙不迭的道歉,显然已经被刚才的贵公子吓傻了。
那贵公子还不依不饶,厉声喝骂道:“无知劣奴,眼睛长何处去了?”侍女吓得浑身哆嗦,身子瘫软,又想跪倒在地。刘广平连忙扶住她,冲着那贵公子怒道:“她不过是个孩子,失手打翻了酒壶,向你赔礼就算了,你不知爱护就罢了,这样为难她做什么?”
那贵公子一听,看刘广平不过是下座的宾客,更是怒不可遏:“此等贱婢,就该直接打杀。哪里来的寒门狂士,竟不懂得尊卑有别,要与这贱婢同列吗?”
众人听了,对刘广平也轻看了几分。刘广平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优秀青年,从小耳濡目染,对于女性有着天然的爱护。刘广平也怒了:“我便是要与她同列又怎样?我就是不准你欺负人。”
两晋时期,社会阶层已经有了明显分化,士族与庶族,主人和奴婢有着明显的分野,著名的名士兼富豪石崇宴请宾客时,都是让美人行酒,如果宾客饮酒不尽,
就直接把美人斩首。有次劝酒王敦,王敦坚持不喝,石崇竟连斩三人。美人尚且如此,寻常婢女更没有人爱惜。盖皆因当时世风如此,奴婢并不被当成人来看待,只有男尊女卑,更不会有什么男女平等的观念。何况这婢女有错在先,论理算徐府招待不周,要求处置这个婢女也算情理之中。
双方正在僵持,徐统虽有些不耐,但情势发展至此,只好出面了。他脸上神色自若,笑着对那贵公子说道:“鄙府下人缺少调教,让杜郎见笑了,杜郎这件衣裳,是穿不得了,鄙府之中有几个侍女,女红还算不错,杜郎可否移步,容她们为你量体裁衣。”他又顿了一下,“至于这个贱婢,就交给杜郎处置,这样可好?”
众人皆道:“徐侍中处事果然公允。”那姓杜的贵公子一见徐统贵为侍中,也给足了他面子,自然有了台阶可下,正要拱手答应。却见刘广平伸出大手拦住:“这样不行,这女子不能交由他处置,一件衣服不过是沾了酒渍,竟要责罚一个孩子,难道物比人贵吗?”
徐统眉毛微皱,他本就不喜刘广平,只是王猛与他同来,才给他几分薄面。这下见他不识好歹,不由得冷哼一声:“刘郎恐怕不知道徐府的规矩,奴婢冒犯宾客,已是大罪,刘郎休要再说了,若是不认同徐某,且请自便。”
众人也是窃窃私语:“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竟一点也不懂尊卑有序。”
“还不是跟那个王猛来的,看样子是两个小门户的寒士,估计连个家人都没有,难怪不懂规矩”
“哎,可惜徐侍中这么抬举他们,这下徐侍中可是看走眼了。”
“寒门子弟,哪有上得了台面的,纵是有些才华,不懂规矩,也做不成事。”
“是啊,是啊,不序门第,是断断选不出英才的。”
“嘘,徐侍中脸色不好看了,都少说两句。”
刘广平见话也说到这个份上,知道多说无益,自己也无法阻止徐统惩罚那个婢女,他看向柳琪,希望他能帮他一把,却见柳琪把目光转向一边,知道他也无可奈何,只得跺跺脚,转身拂袖而去。
刚走两步,却听到王猛唤他:“广平,既与我同来,何不同去?”只见王猛脸上挂着谑笑,揽住他的胳膊,与他把臂而行,眼见得就出了花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