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空洁净清爽，微茫的星光在大山后投下深重的影子。莫桑盘腿坐于塌上，手执琴柱，用力地抽拨着玄鹤琴的琴弦。莫桑本是朝鲜族的女孩子，明眸皓齿，人见人爱。玄鹤琴也音质独特，是一种高丽古琴，衍变自我们古代的七弦古琴。乐音亦似高山流水，曼妙如天籁，时而抽弦拨丝，时而余音袅袅。
我平心静气地听着，虽不敢自比伯牙子期，但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一曲终了，我抚掌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桑儿，你琴技愈发地精湛了。”
她抿嘴笑笑，撩起散落在脸庞凌乱的发丝。“二夫人莫折煞桑儿了，桑儿鼓琴只力搏夫人一乐。”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秀气。
“桑儿，最近可听说了新奶奶的胎如何？”我的目光粘在了那把琴上，生怕一缕思念会把我拉得太远。在这个残忍的世界，不容许我还对白泰常存有一丝幻想。而他，自那日在屋顶分别后，我们便形同陌路了。
“新奶奶的胎倒是没什么异常，时不时的还听二爷欢喜地提起呢。二爷到底是重情义之人，尽管先前对新奶奶好一阵子冷落，现在也算是捧在手心儿里了。”她说起话来从不拈轻怕重，毫无保留。
“那就好”，我顿了顿。“明天把我们逛集时买的翡翠石榴簪子给新奶奶送过去，石榴寓意多子多福，也表一表我们贺喜的诚意。”我垂目看着手腕上的玛瑙手钏，晶莹剔透的胭脂色如被鲜血染红一般。“桑儿，这几日让你去二爷的别院里盯着，可曾看到什么？”
莫桑儿眼神突然警觉起来，细一看，又有些怯怯的。
我注视着她躲躲闪闪的目光，平和道，“你尽管说，我这儿也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
“二夫人，你莫怪桑儿。桑儿无能，看见的...看见的尽是不干净的东西。”她嘴里分不开瓣儿，愈发紧张起来。
“不拘你看见什么，说就是了。”我直迎她的视线，催促她张口。
“桑儿瞅见...瞅见了二少奶奶。”
“陶小桃本就住在二爷别院，有何大惊小怪的？”我敛起眉眼，有些不甘的语气。
“桑儿还看见了...看见了三少爷，看见三少爷跟二少奶奶一起。”她咽了口唾沫，用手按住跳动的胸膛。
“你说什么？”我惊得险些跳下塌去，“你说白泰武跟陶小桃？”我挑起眉梢儿。
“是”她嗫嚅着吐出一个确认无误的字眼儿。“二夫人不是也这样猜想么，不然何苦遣桑儿去连夜盯着？”
“我本觉那夜在屋顶二爷是瞒过了我什么，但不晓得会是他自己的事儿。”我木木地道。
“你是说二爷早就知晓此事儿？”桑儿一瞬间嘴张得老大，杏眼几乎立了起来，“这是不伦的丑事儿，二爷怎么会生生忍下？”
“我岂会知道？桑儿，这件事复杂得很，其中千丝万缕的因果不是我们一时看得到的。你就当这是只你我知晓的秘密，埋在心底罢。”我别过脸去，不知是为了隐藏眼里的泪花儿还是不想看到桑儿惊愕的神情。
那一时间我心中的痛，要比第二天清晨发现大太太冻僵的尸体时更甚。或者说，大太太的死我没有一丁点儿的悲伤，反而是一股由内而外的欣喜，极冰冷的欣喜，冻结在脸上的欣喜。
明天一早，死讯是从一个叫灵儿的丫头口中尖叫出的，说是送进去的饭菜未曾动过。大太太的死因是其常年累月操劳落下的病根儿，反倒死得很安详，死得很平常。或许是因七夕的那一晚，她自叹活不长了，又或许是在我的心灵深处，她早已经死了，只不过这一回才算彻彻底底地从我的记忆之中铲除了，总之，我对她的离开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像是有所预料一般地麻木了。
白家一家老小披麻戴孝，缅怀着那个他们尊敬供奉如老祖宗的大太太。五十四岁，还是什么都可以做的年纪，但却因操持家业而沧桑疲劳不堪。白泰常也因对人间情感的匮乏而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倒是白泰武，桃花眼已然哭得红肿，因伤心过度而布满血丝。两兄弟并肩而立，俨然冰火两重天。二少奶奶陶小桃还算精明强干，很快就主持操办起灵堂，发出讣告。但直到第二天，也只有冷冷清清的几个阔太太来看望，却也假哭几声就匆匆离去了。会是怕大太太变做厉鬼缠身么？我倒是不怕。
在大太太死去的第二天一早，陶小桃就敲定了出殡的日期，并买回了灵柩。她有着聪慧冷静的禀赋，从不因儿女情长误了大事儿。其实我愣愣地盯住灵柩，脑子里却冒出了另一个怪怪的念头。为何不拿桃木钎子钉住尸体的手脚？想到这里，我心里微微地一颤。过去老人们是有这样钉住鬼魂的说法的，不过就是残忍了些。不过倘若真使在大太太身上，倒也对上了她生前残忍无情的性子。
就在全家人为着白事儿忙上忙下的时候，柳琼烟儿正静静地坐卧在居室里养胎。莫要让白家未来的继承人沾上晦气，她一定这样想过。又抑或是她害怕她腹中的胎儿正是大太太托生的？不过若真如此，倒还真是轮回转世，白家祖祖辈辈都注定要囚在这宅院里了。还有半年的功夫这位少爷或者是小姐就要出生了，看一看这绮丽的世界。
这一件天塌一般的丧事是在几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和漫天飘洒的纸钱儿中戛然而止的。紧接着，所有人像又搭乘上了由白泰常驾驭的马车，匆匆茫茫地赶向人生的下一站。也可以说，谁站在风头浪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日子还要过下去。那一段日子里我听说过的，霜花店里的丑闻也被人们深深藏在怀里，或许明天会掏出来咀嚼，又或许一辈子都遗忘在哪个黑暗的角落里了，也就像我同白泰常的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