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病在丽水待了一阵子方知,这座小城在寻常时也是再祥和不过的。
虽说不像大都市那样繁华,但终究是有自己的市场、自己的买卖。九错河码头作为一个航运的枢纽,成了许多商人货品的集散地。北上的南方人载着上好的丝绸和布料来兜售,同时载些北方特有的大兴安岭黑木耳、出油的松子儿回去。当然也有更北边、更偏远的地方的小农来用吃不完的陈大米换些油盐酱醋等必需品。南腔北调的老少聚集在码头的老八狗肉馆儿里。客人们一个吆喝,店小二就拿着木滤子从大瓮里舀出上好的烧酒,倾注进一个个裂口的土碗里。这吃酒也是有许多说道的。稍有钱些的人家,会到馆子里吃酒,再要上几个炒花生米一类的下酒菜。赶上运气好的话,会有几个街头艺人在里面唱戏,这时你只要抛几个赏钱就可以安心地听个下午,直到醒酒后拍拍屁股走人。若是一般小商小贩或是时间匆促,那就多半会站在门口,排队打上一壶烧酒,带着路上解馋。
老八狗肉馆是建在河上一座桥上的,听说桥在时馆子就在了。日子久了,馆子跟桥像是一体的,一容俱容,一损俱损。清冽的酒味儿渗透进古老的桥体,引得大地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纯粹的麦香。
但就我而言,却是不愿闻到那清冽的酒香味儿的。不论是烧酒还是甜酒的,那透鼻的麦香都会勾起人不尽的酽念,醇厚浓烈得让人心痛,锐如冰铁。风吹干了街道,路面的沙石也嘎巴嘎巴地风干了。
从码头下来,只一条平坦的官路直通城里,起初是为商人们运货售卖之便,后来整条街也都成了嘈杂的市场了。最靠近码头的地方,有三、四户人家,靠在九错河打鱼为生。渔夫都是很朴实的,就算在禁捕的日子里,也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更不会在有生意时做缺斤少两的事儿。隔个几十步的当儿,分别是锁匠铺、铁匠铺、布坊等,各司其职,各显其能。丽水人莫不是把笃厚的性子揉进了生命里,并且长长久久地保存了下来。那一种单纯与安逸,是我不曾见识过的。
钟印画在丽水曾有着几个熟识的人家,现在认来依然同从前一般亲密,丝毫没有因时光的涓涓流逝而疏离。
族长的女儿是个盲眼人,但依然被族长视若瑰宝。那一个有福气的千金叫小英,寻常的名字,却有着惊人的勇气与智慧。听说五年前九错河泛了洪涝,小英闭起眼,掐算着堵住哪个坡堤的缺。最终连高高的防洪堤都省得垒砌了,为丽水城省了钱又省了力,赢得了家家的赞许。这一级的思辨力断断不是我们正常人能理会的。
印画只用了不到半月的时间就大致地了解了她离开丽水这十年间的人与事。这片土地上的故事虽追溯起来历史源远流长,但真正能用来载入青史的却寥寥无几,若稀薄的晨星,在霞光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穿着黑制服、绑着腿的大兵来了一拨又一拨,也走了一拨又一拨。始终没有影响到的,就是丽水的人和事儿。这一下子,来愈多的人,就反而愈发衬托出丽水生命力的匮乏。
冷先生开出的药是上乘的,渗在肌肤上暖暖的,我只敷了半月多,身上的烧伤便可大愈了。反倒是在屋里积郁了太久,心里却生出凌寒来。但冷先生说只需服些补药,再多出去暖暖身子,便不会有大碍了。
很快地,入了端午。丽水的端午节向来是除年关外最热闹的。几乎全城的男女老少都早早地收拾起手中的活儿,反锁了门,就簇拥着朝九错河边去。这一日,会有一年一度的龙舟比赛,情景一年比一年壮观。老八狗肉馆又迎来了兴隆的生意,便一个高兴,放出了几十只大鹅赠予看台上的熟客。赛龙舟的船是不同寻常的,船身又长又窄,船体通身涂着朱红,显出喜庆的气氛。每个龙舟上配有一个领头的、一个鼓手、一个锣手和十二、三个划桨的小伙子。比赛一开始,人们就纷纷把眼睛锁住自家的男子,高声地呐喊助威。鼓手和锣手相互配合着,调整着打出匀称的鼓点儿。龙舟比赛本是很快就可以结束的,可族长一家总是会在比赛结束后宴请所有的选手,所以这一闹腾,就总是得到天黑才算完事儿。这些个盛况我都是听印花说的,我自个儿却从未目睹过。
那一日,印画就去小英家结伴儿看龙舟赛了,我便独自一人在清和的日光下散心。田野里的油菜花儿开了,黄灿灿的一片花海。春风一拂,便卷起层层的浪,朝我翻滚而来。我信手捋下朵野花儿,缚在发梢儿,愣愣地想着抛却在脑后的是与非。正想象着的当儿,便听见有一个尖细的女声大叫:“杀人啦,快来人呐!”
女人披散着头发,活脱脱地像从画皮里走出的女鬼。我不敢走过去,只傻傻地站在原地。那女人是见了尸体受了惊还是她自己失手杀了人?我怎么知道!不过幸好漫步的不止我一人,原来还有身子骨单薄的一介书生毛毛地探出头来。
“谁杀人啦?”他很冷静、很斯文地扶了扶眼镜儿。
我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木木地摇摇头。
他缓缓地站起身,把黄纸面的书揣入里怀,又扑腾扑腾青羽缎长褂上沾挂的泥巴。整理毕衣冠,他眯起眼睛打量朝他疯狂跑来的女人。那女人在油菜花地里奔着,莫不像我梦里逃命的那一只小白兔。
“杀人啦,田里的那户老女人,尸体都僵硬了!”女人语无伦次地说。
“我去瞧个明堂。”书生咬了咬嘴唇。本明亮的眸子里怯怯的,微张开的鼻孔也冒着粗气儿。
“可不要吓到你自己!”女人有些后怕的意思。“那户老女人是死了,可屋里还藏着具骷髅。”
“是做实验的骷髅也说不准,不要一惊一乍的。”书生慢条斯理地说。
见我是外乡人,那个受了惊吓的女人解释说,“那老女人原是丽水荒外野店家的女儿,听说从小她爹管的就甚严。不让出门儿,不让晒日头,只有个管家,每个礼拜一会给他家采购一周的粮食蔬菜。我们这一辈的人,都只是听说过这户人家,却没有亲眼见过。在屋里闷久了的人,还不得闷出一身的潮气来?”女人啰啰嗦嗦,时不时地加上几句评论。不知何时,影子已经爬到了我们肩膀上。
“后来她爹死了,留下她孤零零地一个人。我们还是没见她出过门儿,只知道她还有口活气儿。一个老女人,哪会有人去注意她什么?只十多年前有过一个修烟道的去过她家,然后便消失了。起初我们也没当回事儿,再说了,一个大男人能有啥事儿啊?”女人叹了口气,“现在转念一想,果真还是出了事儿。前几天族长让我去问她新征的地税她拿不拿得出来,不想却瞧见了这么一幕。”
我心里一紧,倒对那死去的老女人生出怜悯来。暮春花瘦,女人的嗓音蹭着空旷的油菜地赖赖作响。
“书生,你说说,这女人哪来的这么大的本事?”女人的嘴像丢了栅门儿。
书生没有理会,依旧低头信步走着,不时地抬头望望那座田里的木屋。那小屋年久未漆了,原先的楠木色也掉的差不多了,好像轻轻一弹就会随风飘走似的。本应旖旎的春景被这起莫名的案子擦得湿乎乎、脏兮兮的。
走近木屋看见,门已经大敞开了,一团柔和的日光打在铺满灰尘的革制地板上,显得那么凄美。书生踩在地板上,木头咯吱咯吱作响,显出多年没有负重的样子。地中央摆着一张柔软的皮质沙发,皮子沿着纹路裂开了,里面的泡沫似的东西便显露出来。只轻轻随手一碰,都会弹起一抹发霉了的尘埃。
老女人仰头躺在深陷的沙发上,脸上现出彰显着死去已久的尸斑。她浓密的头发花白,丝丝缕缕缠绕成一大团,许久没有梳洗打理的模样。核桃纹密布的脸上,两只眼睛空洞地望着远方,仿佛另一个世界有桃花源般的魔力,将她的灵魂吸引了去。谈及灵魂,我无法不相信她的灵魂是贫瘠的,不然也不会同一具男人的枯骨过上十余年的日子。
我鼓足了勇气,探头朝几乎尘封了的里屋望了望,一具灰暗的枯骨赫然躺在那张大得有些夸张的扶手椅上。瘦削的头骨耷拉着,被尖尖的脊骨、胸椎勉强支撑着。两只腿骨架老实地打弯儿放置,显然男人死后就没再挪动过位置。一只指甲大的蜘蛛从我的脚下蹭过,尾部粘着蛛丝高翘着,我吓得惊呼起来。
“真可怕。”书生感慨着,“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人真可怕。”
那个披头的女人显得有些不乐意,“没文化怎么了,应该是没接触过社会的人真可怕。”
“那个女人一辈子都没个家么?”我忧心地问。
“连个男人都没有,哪来的家?也不全是,这不,躺着个男人,可惜早死了。”女人尖酸地说,许是为自己还有个温暖的小窝而感到庆幸。
我万万没想到在民风淳朴的丽水会有这样压抑又化解不开的蹊跷事儿。不论如何,我都难以把一个因常年把自己封闭起来而心理扭曲的老女人跟山清水秀的丽水相连接。这座老房子里的事儿就像出离了丽水的肉体,飘飘欲仙地,飞到一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但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怪事儿,总不会属于丽水。
“我们去叫些人把他们葬在一块儿吧。”我心里很充斥着道不明的惆怅。
“也好,既然死都死在一块儿了。好在这地后身儿,就有块弃置的坟岗。”女人接话。
“等等,总该叫些人来。起码也该叫人来认认那具男尸。”书生大口地喘着粗气儿。
“能认出来个啥明堂?背不住家人都死了呢!”女人不耐烦地说。
“行了行了,埋了就埋了吧。”书生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想早些了结这桩煞风景的事儿。
离开老女人的木屋时,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像搭了画舫,浮浮沉沉。就算事儿真的了了,死去的人都安了葬,我还是没能轻松起来。阴阴的风儿钻入地缝儿里去,吹得坟岗呜呜直叫。在这烟火绝灭的地儿,谁心里能好受呢?
世事的无常、花的荣枯,都是我们做不了主的。只一句,我们身不由己。
钟印画活蹦乱跳地跑回家时,已过了亥时。但多数人家还都醒着,琢磨着自家的事儿。
“听说了么?几百里外的白桃镇闹得不可开交呢!”她有些幸灾乐祸。
“发生什么事儿了?”我心里却沉沉地,怕有让我沮丧的事儿发生。
她又把脚搭在藤榻上,抿了抿嘴,神秘地说,“青龙帮这回算是快完了。”
我脑袋嗡嗡直响,打了两个晃儿。“怎么回事?”
“还不都是他们老大,白泰常自己闹腾的。听说惹了他娘不快活,被软禁了起来。”
看来上次在半路上川崎树说的没错,泰常是叫关了起来。那么神气干练的白泰常也会有怕的人啊。
“但这不仅仅是一次寻常的禁闭。青龙帮的宿敌白虎派很快就东山再起,搞了几次暗杀活动。结果白泰常的几个亲信,老五和老六儿都葬身火海了。照这么发展下去,青龙帮的命运可是危在旦夕了。”钟印画挑了挑眉,“我说来打发日子,你急个什么?”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几乎贴伏在了印画的耳根。
“画,我想到了个能活命的地方儿。”我咬了咬嘴唇,“就在白桃镇。”
“真的,这下我就放心咯。”她舒了口气,理了理散乱的乌黑长发。
“我明天就启程。”我很正经说。
“明儿个就走?怎么那么急?”印画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是很急,急得不行。”我信口说。也许是真的急得不行罢。我茫然地望着窗外,晴好的月被黑云拢了进去。风疯了似的怒嚎着,裹挟着浓密的雨点儿,脆脆地砸在栅栏上、玻璃窗上。
白家究竟是怎样了呢?怎么会突然就陷入了水深火热,没个半点儿征兆呢?白虎派,又是什么来路呢?莫不是也是个借高利贷的钱庄,做着不地道的生意?可他们当真是心狠手辣,竟使那些个见不得人的阴招儿。白泰常不明不白地中了背后的冷刀,我怎么会无动于衷呢?即便不牵扯一丁点儿的儿女情长,他也是救过我两命的恩人。我理当想些法子报恩。
可在这个继承者云集的世界,我是这么的微不足道,如一粒微尘,什么都不是。白家伸伸手,就可以遮住半边天。陶家的大兵,黑压压的像群听得懂人话的乌鸦。钟天翼是仇家老爷的独生子,未来的继承者。我,无论是姜米儿还是钟月月,都穷困得让人瞧不起,任人宰割。又想起了那句,人的一生是前世在投井。他若是那判生死的井绳,定将我悬于半空。
夜深露重,我望着窗外天色的荒芜,听雨打声如答答的马蹄。思绪一股脑儿地灌着,我多希望会是他骑着匹枣红大马,迎娶我进门儿。阡陌里的倒影,落花人独立,微雨**。
翌日清晨,我逆着熹微的光,沉浸在雨后湿润的空气里。伴随着又一季落花,大地已彻彻底底地步入了残春。我是铁定了心要离开丽水,去那个不属于我的地方。我也是铁了心地想,在这个漫长的世纪,愿能留在他身旁。无论陌生与熟悉,我只求和他平常。
印画带着三分憧憬、七分不舍跟丽水再一次依依惜别。那一天,我听说,九错河上的桥被雨浇塌了。笑话,桥会叫雨给浇塌?分明是沉寂了太久,想给世上留下些回音罢了。硬邦邦的石基半裸露了出来,诉说它那未完的宿命。连同着桥上一损俱损的老八狗肉馆,馆子里的客人,永久地从世上消失了。也许这个地方从来就没存在过,也许,是我高估了它的分量。就像来过又消逝的爱,从不曾停留。
“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是啊,已经旧了,厌倦了,可还是不肯放弃。只因为曾经哭过、努力过,所以更不能轻易放手。
老八狗肉馆沉寂在九错河中,上了釉的碗碟儿顺水而下,不知是会淌到闭月县、白桃镇,还是我的故乡姜水乡。河水不仅仅透着腥味,而是被酒香浸泡,勾起我无边际的酽念。河里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无论是人的,还是未宰杀的狗的。这一起事故所引发的结局横亘在九错河的中央航道,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让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