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吟有序[1]（五首）
《寒月吟》者，龚子与妇何岁暮共幽忧之所作也[2]。相喻以所怀，相勖以所尚[3]，郁而能涤、噍而能畅者也[4]。
其一
夜起数山川[5]，浩浩共月色[6]。不知何山青？不知何川白？幽幽东南隅[7]，似有偕隐宅[8]。东南一以望，终恋杭州路[9]。城里虽无家[10]，城外却有墓。相期买一丘[11]，毋远故乡故。而我屏见闻[12]，而汝养幽素[13]。舟行百里间，须见墓门树。南向发此言，恍欲双飞去[14]。
[1]此题五首诗写于道光六年(1826)岁末。
[2]妇何：诗人继室何吉云(1794~1845)，浙江山阴人，能诗，工书。幽忧：忧伤。
[3]相喻：夫妇相互明白、晓得。相勖（xu续）：相互勉励。
[4]涤：清除。噍（jiao焦）：噍杀，本指乐声急促，不舒缓，此可引申为心烦，不舒畅。
[5]数（shu暑）：点数目和事物。
[6]浩浩：广大无边貌。此句应理解为“共浩浩月色”。
[7]幽幽：深远貌。《诗·雅·斯干》：“秩秩斯干，幽幽南山。”毛传：“幽幽，深远也。”
[8]偕隐：一起隐居。占代诗文中多用东汉鲍宣、桓少君夫妇同归乡里的典故（见《后汉书·鲍宣妻传》），后指夫妇一块隐居。
[9]“终恋”句：按据《龚氏家乘》、《龚氏三世家传》：龚氏“自始祖四海公（潮）以孝廉秉铎于杭，即留寓杭城，卜居于三桥址局前”，著籍仁和县。
[10]“城里”句：自珍家有老宅为杭城马坡巷，诗人即生于此宅，后卖掉。自珍有《乙酉除夕，梦返故庐，见先母及潘氏姑母》，诗自注云：“余以乾隆壬子生马坡巷，先大父中宪公（龚敬身）戊申年归田所买宅也，今他人有之。”
[11]一丘：一座小山。《汉书·叙传上》：“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隐居之人，喜欢于山麓水傍建一茅庐栖身。
[12]屏（bing丙）见闻：于人问世事不闻不问。屏，掩蔽。
[13]幽素：幽情素心。
[14]恍：仿佛。
其二
双飞去未能，月浸衣裳湿。愀焉静念之[1]，劳生几时歇[2]？劳者本庸流[3]，事事乏定识[4]。朴愚伤于家，放诞忌于国[5]。皇天误矜宠[6]，付汝忧患物。再拜何敢当，藉以战道力[7]。何期闺闱中[8]，亦荷天眷别[9]。多难淬心光[10]，黾勉共一室[11]。忧患吾故物[12]，明月吾故人。可隐不偕隐，有如月一轮[13]。心迹如此清，容光如此新[14]。
[1]愀（qiao巧）焉：忧愁貌。
[2]劳生：劳苦的人生。《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3]庸流：平庸之辈。
[4]定识：一定的主见。
[5]朴愚”二句：言诗人自己质朴愚拙有害于家人，放诞又为国人所嫉妒和猜忌。
[6]矜宠：犹宠爱。袁枚《随园诗话》：“余与和希斋大司空，全无介绍，而蒙其矜宠特隆。”
[7]道力：因修道而得的功力。
[8]闺闱：《尔雅·释言》：“宫中之门谓之闱，其小者渭之闺。”后特指妇女的卧室。
[9]荷：承受恩惠。天眷：上天的眷顾。别：特别，格外。这句诗应视为“亦别荷天眷”，又特别（格外）受到上天的眷顾。颠倒语序是为了押韵。
[10]淬（cui翠）心光：磨炼心灵智慧。淬，淬砺，制造刀剑必须淬火和磨励，喻人的刻苦锻炼。
[11]黾勉：勉励。
[12]忧患：是龚诗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参见《赋忧患》注释。
[13]“可隐”二句：如果能以隐居而不偕隐，有如此月。这里是诗人对月发誓。指跟前的物发誓，意为让它作为证人，古代誓词文献中常有这种例证。《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诗·王风·大车》：“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苏曼殊《碎簪记》：“妾此生所不与君结同心者，有如皎日。”龚自珍《会稽茶》：“明年不反棹浙江，有如此茶。”
[14]“心迹”二句：这两句是承上文而来，说自己的心迹如这明月一样清纯，这容光（可能是指其妻）如皎月一样新洁、美丽。
其三
我读先秦书，莱子有逸妻[1]。闺房以逸传[2]，此名蹈者希[3]。勿慕厥名高[4]，我知厥心悲。定多不传事，子孙无由知。岂但无由知，知之反涟洏[5]。羞登中垒传[6]，耻勒度尚碑[7]。一逸处患难，所全浩无涯[8]。一逸谢万古，冥冥不可追[9]。示君读书法，君慧肯三思？
[1]“莱子”句：刘向《列女传·贤明》载：莱子，楚人也。逃世耕于蒙山之阳，楚王遣使聘莱子出仕，其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斧钺。今先生食人酒肉，受人官禄，为人所制也，能免于患乎？妾不能为人所制。”遂行不顾，至江南而止。莱子悟妻之言，乃随其妻而居之。晋人皇甫谧《高士传》更有详细记载。郭璞《游仙诗》：“莱子有逸妻。”逸妻，指有遁世隐居之志的妻室。
[2]以逸传：以劝夫隐世而流芳千古。
[3]蹈者：追随者。希：同“稀”，少。
[4]厥：代词，其，此指莱子妻。
[5]涟洏（er而）：涕泪交流，此可引申为悲伤。
[6]中垒传：即《列女传》，因该书是西汉人刘向所作，刘向曾官中垒校尉，后人称刘中垒，故云。
[7]度尚碑：即曹娥碑。东汉女子曹娥的父亲，端午节迎神时溺死江中，找不到尸首，曹娥因此投江觅父。又一说五日之后，曹娥抱父尸浮出。上虞人度尚为此立下一座石碑，由其弟子邯郸淳撰碑文，世称曹娥碑。
[8]“一逸”二句：用隐居来处置患难，所保全者浩大无边。
[9]“一逸谢万古”二句：用隐居远离万古名声，茫茫宇宙，难以追寻。
其四
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1]。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2]。自我慈母死[3]，谁馈此翁贫[4]？江关断消息，生死知无因[5]。八十罹饥寒，虽生犹僇民[6]。昨梦来哑哑[7]，心肝何清真！翁自须发白，我如髫丱淳[8]。梦中既觞之[9]，而复留遮之[10]，挽须搔爬之[11]，磨墨揄揶之[12]，呼灯而烛之[13]，论文而哗之[14]。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爷[15]。今朝无风雪，我泪浩如雪。莫怪泪如雪，人生思幼日。（谓金坛段玉立，字清标，为外王父段若膺先生之弟。）
[1]哀乐恒过人：哀乐之情比一般人强烈。诗人《己亥杂诗》：“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又《琴歌》诗云：“之美一人，乐亦过人，哀亦过人。”均可与此处互参。
[2]“外氏”句：指作者的外叔祖段玉立。参见《丙戌秋作。独游法源寺，寻丁卯戊辰间旧游，遂经过寺南故宅，惘然赋》注[7]。外氏，外祖家。懿亲，至亲。
[3]“自我”句：诗人母亲卒于道光三年(1823)。
[4]馈（kui愧）：赠送。
[5]“江关”二句：江南断绝消息，也不知此翁是生是死。江关，此指江南。
[6]“八十”二句：这两句紧承上两句而来，意思是八十岁的人还遭受饥寒，虽活着也不过受苦受罪而已。八十，段玉立生于乾隆十三年（1748），至写此诗之年（道光六年）已七十八岁。罹（li黎），遭受苦难或不幸。僇（lu路）民，即僇人，谓当加刑戮的人，后泛指罪人。这里是受苦受难意。犹，副词，也，不过。
[7]“昨梦”句：昨夜梦到他笑着而来。哑（e饿）哑，笑声。
[8]髫丱（tiao guan条贯）：儿童的发式。髫，儿童下垂的头发，丱，儿童束发成两角的样子。这里代指儿童。
[9]觞（shang伤）：古代喝酒用的器物，此用为动词，喝酒。
[10]留遮：挽留，不让客人走的意思。
[11]搔（骚）爬：用手指爬梳胡子，这是孩子与老人亲热和顽皮的动作。
[12]揄揶（yu ye愉爷）：耍笑，嘲弄。细玩味全句诗，当是儿童时代的诗人用笔在老人脸上或手上涂画，俗谓画鬼脸之类的恶作剧。
[13]烛：蜡烛，此用为动词，点着蜡烛。
[14]哗：双方争论的吵杂声。
[15]“阿母”二句：此时诗人母亲段驯(1768~1823)已去世。以上十二旬是写诗人的梦境。
其五
侵晓邻僧来[1]，馈我佛前粥[2]。其香何清严[3]，腊供今年足[4]。我因思杭州，不仅有三竺[5]。东城八九寺[6]，寺寺皆修竹[7]。何年舍家去？慧业改所托[8]。掘笋慈风园[9]，参茶东父屋[10]。钟鱼四围静[11]，扫地洁如沐[12]。白昼为之长，倦骸为之肃[13]。供黄梅一枝[14]，朝朝写《圆觉》[15]。（慈公深于相宗[16]，钱居士东父则具教、律、禅、净四门，乃吾师也。）
[1]侵晓：拂晓。
[2]佛前粥：佛粥，即腊八粥。过去佛寺于每年腊月初八日（相传这一天为释迦牟尼的成道日）取香谷及各种果实煮的用以供佛的粥。清人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腊八粥》：“腊八粥者，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江豆、去皮枣泥等，合水煮熟，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红糖、琐琐葡萄，以作点染。……除祀先供佛外，分馈亲友，不得过午。”
[3]清严：香味清新浓烈。
[4]腊供：佛教戒律中规定，比丘受戒后一年称“一腊”，腊供即僧人所受的供养。
[5]三竺（zhu竹）：浙江杭州灵隐山飞来峰东南的天竺山，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座寺院，合称“三天竺”，简称“三竺”。
[6]八九寺：杭州东城寺庙很多，有永寿寺、长生寺、慈云寺、长明寺、潮音寺、灵芝寺等（见厉鹗《东城杂记》）。
[7]修竹：高而挺拔的竹子。
[8]“何年-句：什么时候能离家学佛呢？慧业，佛家语，指智慧的业缘。《维摩经·菩萨品》：“知一切法，不取不舍，人一相门，起于慧业。”龚自珍另有《人月圆》词：“甘心费尽，三生慧业，万古才华。”
[9]慈风：慈风(1760~1842)，僧人，浙江奉化人。曾住杭州乔松庵。他精研佛学，善讲《华严经》，深测禅关，遍探龙藏。诗人己亥南归时，曾拜访慈风于乔松庵，叩以台宗疑义，僧聋，不答。慈风送诗人至山门，诗人请留步，僧正色曰：“是佛法。”
[10]东父：钱镛，字东父，世称伊庵先生，浙江钱塘人，于佛学造诣颇深。
[11]钟鱼：打钟、敲木鱼。
[12]洁如沐：极言地扫得干净。
[13]“倦骸”句：疲倦的身体得以休息。骸，此借指身体。肃，整理，整顿，可引申为休整、休息。
[14]黄梅：腊梅。《广群芳谱》引范成大《梅谱》：“蜡梅本非梅类，原名黄梅，故王安国熙宁间尚咏黄梅，至元祜间苏黄门命为蜡梅，为色正似黄蜡耳。”
[15]《圆觉》：佛经名，全称是《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唐代僧人佛陀多罗译。
[16]相宗：佛教语，法相宗的别称。中国佛教的主要宗派之一。唐代玄奘及其弟子窥基继承古印度瑜伽行派学说所创立的佛教宗派。相宗严密分析诸法之相而阐述“万法唯识”之理，也称为法相唯识宗、唯识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