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郑八丈师愈，秀水人[1]
醇古淡泊士，滔滔辩有馀[2]。青灯同一笑，恍到我生初[3]。顽福曾无分，清才清不癯[4]。四方帆马兴[5]，千幅凤鸾书[6]。为有先生在，东南意不孤[7]。论交三世久[8]，问字两儿趋[9]。天命虽秋肃，其人春气腴[10]。乡音哗謇謇[11]，破帽恻吾吾[12]。傥荡为文罢，欹斜使酒馀[13]。心肝纤滓尽，孝友阖门俱[14]。科第中年淡[15]，星壬暮癖殊[16]。卜云来日少，笑指逝川徂[17]。老健偏奇绝，神明少壮无[18]。别离刚岁换[19]，问讯讶春疏[20]。讣至全家诧，三思忽牖予[21]。由来炊火绝[22]，穷死一黔娄[23]。天道古如此，知之何晚欤[24]？不知段与李，今夕复何如[25]？
[1]诗写于道光七年(1827)夏，为哀悼世交郑师愈而作。诗写郑师愈穷困平凡的一生，情深意浓，中有作者的不平与感慨。郑师愈(？~1827)，号退轩，浙江秀水人，监生，塾师。他排行第八，故诗人称他为郑八丈。据龚守正《艳雪轩随记·家乘述闻》记载：早在乾隆五十四年(1789)，郑师愈便曾在龚家做过塾师，时龚自珍尚未出生，几十年之后，又曾做过诗人两幼儿龚橙、龚陶的启蒙先生。又据汪中《述学·别录》中《上朱侍郎书》云：“秀水郑赞善，一代名德……身后有子三人，皆贫不自立。……第八子师愈，才调最美，比于赞善，可云具体而微；又善星命，以之人世，雅俗共赏。向依金粮储，粮储用财有坤道之吝啬，今又卒官，郑君益无所托。”由此可见郑师愈晚年之贫困潦倒。
[2]“醇古”二句：写郑氏醇朴寡欲，滔滔善辩。醇古，淳美质朴。淡泊，清淡寡欲，不追名逐利。滔滔，喻言谈连续不断，有辩才。
[3]“青灯”二句：写诗人与郑氏在青灯之下会心谈笑，仿佛又回到童年。青灯，光线清荧的灯光。陆游《秋夜读书每以二鼓尽为节》：“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恍，恍惚，仿佛。生初，人生之初，指童年未入官场，未流人世俗、心地淳朴之时。
[4]“顽福”二句：写郑氏未曾享受世俗之福，但品德高洁，身体健壮。顽福，庸顽之福，意近于世俗之“庸福”。龚自珍另有“文格渐卑庸福近”（《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太湖夜照山灵影，顽福甘心让虎丘”（《己亥杂诗》第二三八首）可互参。清才，比喻品行之高洁。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太傅府有三才：刘庆孙长才，潘阳仲大才，裴景声清才。”癯，瘦，不癯，可理解为身体健壮。
[5]“四方”句：乘船骑马，四方奔走，虽极辛苦，但兴致很高。按郑氏家贫，长年在外为塾师，故云。
[6]凤鸾书：喻郑氏书法鸾飞凤舞，极有气势。
[7]“为有”二句：因为有郑氏的存在，东南（江浙）一带才不觉得孤寂。
[8]“论交”句：论交往已是祖孙三代。按，龚敬身时，郑氏即在龚家为塾师。
[9]“问字”句：句末自注：“余两幼儿日橙，日陶，丈为启蒙，设皋比焉。”龚橙(1817~1878)，作者长子，又名家瀛，字昌匏、孝拱，号石匏，监生，著有《元志》、《汉雁足灯考》等。龚陶(1819~？)，作者次子，原名家纶，又名家英、宝琦，字念匏，廪贡；曾署江苏金山知县。皋比，虎皮。《左传·庄公十年》：“自雩门窃出，蒙皋比而先犯之。”杜预注：“皋比，虎皮。”古人坐虎皮讲学，故后世因以称讲席。
[10]“天命”二句：写郑氏命运虽然不好，似秋天之萧条、肃杀；但为人温和可亲，如春天气息之浓郁。腴（yu鱼），丰厚。
[11]“乡音”句：郑氏善辩，又乡音很重，与人争辩时，话说急了，略带口吃。哗，喧闹，此指争辩时的吵杂声。謇謇（jian简），口吃。《北史·李谐传》：“谐为人短小，六指，因瘿而举颐，因跛而缓步，因謇而徐言。人言李谐善用三短。”
[12]“破帽”句：把帽子偏向一侧，好像故意与人疏远。恻，通“侧”。见蒋礼鸿《敦煌变文集通释》。吾吾，疏远貌。语出《国语·晋语》：“暇豫之吾吾，不如乌乌。”韦昭注：“吾吾，不敢自亲之貌也。”
[13]“傥荡”二句：郑氏最开心的是，诗文挥洒成篇之后，则手舞足蹈；酒酣兴尽之时，欹倚书案，傲然自得。傥（titang倘）荡，放浪不检点，疏放无拘检。欹（qi欺）斜，歪斜着身子，详见前《十月廿夜大风，不寐，起而书怀》注[16]。
[14]“心肝”二句：写郑氏心地纯洁，全家孝悌和睦。孝友，孝顺父母，友爱兄弟。《诗·小雅·六月》：“侯谁在矣，张仲孝友。”毛传：“善父母为孝，善兄弟为友。”
[15]“科第”句：中年之后仕进之心已经淡薄。科第，科举。按郑师愈，系监生。
[16]“星壬”句：晚年更加嗜好星相占卜之术。星壬，星相占卜之术，根据人的星相、像貌、八字等来推算人的吉凶，是一种封建迷信活动。壬，指六壬，用阴阳五行占卜吉凶的方法之一。六十甲子中，“壬”有六个，故名六壬。殊，副词，更，甚。
[17]“卜云”二句：占卜的结果说郑氏来日不多（寿命不长），但面对流逝的时光仍笑然处之，毫不在意。逝川，一去不复返的江河之水，语本《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18]“老健”二句：写郑氏老而益健，奇绝无可比拟；神志清醒精明，在少年、壮年中都少有。
[19]岁换：转过年来。
[20]“问讯”句：正疑惑郑氏春天以来书信忽然少见。讶，诧异，疑惑。
[21]三思：反复思考。牖：窗户，可引申为开导、启发。
[22]由来：来由，原因。炊火绝：断了炊火。即没有饭吃。
[23]黔娄：据《汉书·艺文志》和皇甫谧《高士传·黔娄先生》记载，黔娄为齐人，隐士，有才。修身持节，不肯出仕，鲁恭公欲以为相，齐威王聘请为卿，均不就。黔娄家贫，死时衾被盖不过身，覆头则足见，覆足则头见。陶渊明《咏贫士》之四云：“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后作为贫士的代称。
[24]“天道”二句：此为作者的愤慨，天道的不公古来如此，现在知道还晚吗？
[25]“不知”句：自注：“段，青标丈；李，复轩茂才。”青标丈，即段玉立，见《丙戌秋作。独游法源寺，寻丁卯戊辰间旧游，遂经过寺南故宅，惘然作》注[7]。复轩，即李学璜。李学璜，字安之。号复轩，上海人，监生。著有《枕善居诗剩》、《管测》。其夫人是清代著名诗人归佩珊，夫妇二人均与龚自珍有唱和。《龚自珍全集》中有《李复轩秀才（学璜）惠序吾文，郁郁千馀言，诗以报之》、《寒夜读归佩珊夫人赠诗，有“删除荩箧闲诗料，湔洗春衫旧泪痕”之语，怃然和之》、《百字令·苏州晤归夫人佩珊，索题其集》等可参。茂才，秀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