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几个大胜仗,还没好好高兴过。我们当兵的时候,”提起往事,他容光焕发地说道,“打完一仗,总得喝他好几天!”
“我不会,营长。”万先廷看着水壶里哗哗倒出的白酒,为难地说道,“从小没沾过……再说,我伤刚好……”
“我知道,好酒除百病!”他看着于头倒酒,说道:“好了。不让你多喝。打了胜仗,凡是到我这儿来的,每人半碗。”他说着,把倒好的大半碗酒放到他面前。
一股烈性烧酒的气味冲进鼻孔,万先廷皱了一下鼻子,他端起酒碗尝了一口,不由辣得吸了一口气,放下碗道:“营长,这酒太厉害了……”
“酒嘛,哪能没一点味道?快下点菜!”樊金标把菜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端起自己那碗酒来,咕咕两口喝干,又拿起水壶摇了摇道:“看,我也快完了!要照先前,这样壶我还能来四五下!”他拔开木塞,把最后一点酒倒入碗中,把水壶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长长舒了口气。
“营长,这些我实在喝不了,”万先廷端起酒碗,恳切地请求道,“都给你吧!……”
“得了,叫你喝就快给我喝干!”樊金标几乎是命令的说道,“不让喝的时候,谁沾那么一滴我也饶不了!”
万先廷心中费猜疑,难道叫我来,就是为了喝这半碗酒吗?他望着樊金标问:“营长,叫我来还有别的事吗?”
“有。”樊金标道,“喝完再告诉你。……喝呀!”
万先廷迟疑着,樊金标在一旁又道:“可是件要紧的差事;你呀,连这半碗酒都不敢喝,还有什么胆量去做大事呢!”
万先廷本来好强,听了这话,心一横,端起碗来,冲着刺鼻的浓烈酒气,仰着脖大口灌了下去,好容易忍住辣出来的眼泪,把碗往桌上一放,呛得连声咳嗽着说道:“营长,现在说吧!……”
“好样的,是个好军人材料!”樊金标高兴地称赞着,把菜碗更往他面前推着,说道:“吃吧,吃吧!喝寡酒是容易醉的……”他逼着万先廷每样都吃了一些,然后说道:“好,现在再谈正事。”他向后面喊道:“于头,收回去!”他迅速地站起来,离开桌边,走到万先廷面前道:“刚才逼着你喝下半碗酒,就算我替你饯行吧!”“怎么?”万先廷惊讶地问,“营长……”
“一营长要你!”樊金标的眼圈有些红,不知是泛上了酒意,还是舍不得放他走。
“你来时,连里的事都交给连副了吧?”
“是的……”万先廷点了点头。
“那好,”樊金标道,“你今天回去什么事也别干,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再做出发的准备……”
“上哪儿?”
“我也不很清楚。”樊金标点了一支烟,说道,“越往前走,不是离你家越近了吗?明天到团部就都知道了。”
万先廷低下头去,似乎在猜度这件事的重要,又似乎留恋着不愿离开。
“好,我不留你了。”樊金标说道,“你回去吧……”
“营长,”万先廷站起来,脸色因激动而发红,也许是酒性发作了,清澈的眼白也显出了红色,他忍着头上的晕眩问:“你还有什么指示吗?”
樊金标默默地望了他一会,用一种与他那严厉凶猛性格极不相称的柔和眼光望着他,尽量压低了声音道:“去吧,别给咱们二营丢脸……你不会的!你先回去,等会我再到你们连里去!”他抚着万先廷的肩膀,一同走向门口,嘱咐着说道:“要是撑不住,就到床上躺着吧;连里的事有人管,别担心!”他还了礼,看万先廷走出门后,转过身来,见于头也正站在他背后笑看着,便扳起面孔,装作严肃地喝道:“笑什么?大惊小怪!……”
万先廷走出营部,一脚高、一脚低;烈酒直往上涌,嘴唇发枯,嘴里也干得厉害。他是个好强的人,不愿让人看出他不胜酒量的狼狈模样;他仍然保持着和往常一样的步伐,竭力抑制着晕眩欲呕的恶心。开始他还能想着回去要做些什么,后来一切都渐渐模糊起来,似乎整个世界都变得淡漠而又遥远,自己的身体就像个在混沌茫茫的太空里飘浮的风筝……就这样,好容易走回了六连住的那座大庙。当他走近庙后头自己的那间小房前时,整个大殿似乎都像风浪中的小船摇晃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只是影影绰绰,似乎与自己隔住了一重难以摸到的障壁——他隐隐约约看见自己那个小勤务兵不知所措地跑出来,想扶他,他推开了伸过来的手,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之,他是把勤务兵吓跑了。他尽力想使自己的身体平衡,可是头重得厉害,大得像磨盘,怎样也站不住;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还很清醒,他警告自己:不要醉倒,不要醉倒……可是后来,房子的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自己也在这其中剧烈地旋转起来——终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万先廷醒过来的时候,房里已经点上了灯。周围是一片奇异的寂静;外头大殿上的弟兄们大约都睡熟了,传来一阵阵香甜而均匀的鼾声。他摸摸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上衣和草鞋都脱掉了,身上盖着一条军毯。他向灯光处看去,自己的勤务兵张小鹏还伏在桌旁,聚精会神地看着写着,没发觉连长醒来。万先廷从床上坐起来,铺板“吱呀”的响声惊动了张小鹏,他转过头来惊讶地问:
“连长,你醒了!”
“醒了。”万先廷回答着,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嗄哑,头还重得厉害,嘴里干涩无味,像害过一场大病。他穿好草鞋,走下床来,张小鹏倒了杯开水递给他。万先廷接过水来漱了漱口,一面问:“我睡了多久?”
“嘿,这回睡得真有劲!”张小鹏孩子气高兴地说,“现在门岗都点完一袋香了,你从躺下到现在,连身也没翻一下!……”
“外面有什么事吗?”
“没有。”张小鹏摇头说,“营长傍黑时来过,他跟我们旁边的人说,谁要是把你叫醒了,他就要军法从事!”
“那么厉害?”万先廷不觉也笑了。
“可不,”张小鹏得意地说,“那是他想出来的好办法呀!……”
“什么好办法?”万先廷问。
“这,嗯……”张小鹏发觉自己说走了嘴,吞吞吐吐道…“也没什么,反正是……真的没什么!”
“小傻瓜。”万先廷看着他那模样,不觉好笑道,“连撒谎也不会,话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张小鹏窘迫地叹口气,无可奈何道:“这是老于头偷偷告诉我的。他说,营长叫谁也不让告诉的……”
“我就算最后一个,行吧?”万先廷笑道。
“是这样,”张小鹏只好讲了,“他说,营长知道你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差事,要让你好好休息;可又怕你不听命令,回来还是不睡。他就想了这个办法,把你……”
“灌醉了!”万先廷充满感激而又惋惜的心情说。“那你呢?”他看着勤务兵问,“你怎么还不去睡?”
“我……”张小鹏慌慌忙忙道,“我怕你要喝水。再说,你每天规定我学的一课还没上,我想自己对付着……”
万先廷拿过他的书来看了看,抱歉地说道:“今天,就记我一次缺课吧;现在快睡觉去!”
“不,连长!”张小鹏恳求道,“给我上了这一课吧。你不是说,战斗再苦也不能耽误一回吗?”
“这回,是我的不对。”万先廷到床头去拿了上衣,一面穿着,走过来说道,“我还得看看弟兄们去。明天一走,还不定哪天能再看到哩!”
张小鹏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站起来去墙上取下枪,过来递给万先廷。
“就在我床上睡吧,”万先廷接过枪,对他道,“免得回去把别人吵醒了。”
张小鹏还犹豫着,万先廷把他的帽子取下来,推着他走到床边,说道:“快睡吧,天亮了我会来叫你的。”
看着勤务兵在床上睡好,万先廷才戴好军帽,拿了电筒,把油灯吹灭,轻轻走出来。
他在大殿内查看了一遍,便走出庙门。深夜的清凉使他酒后胸中的窒闷消失了,顿时精神焕发。看看天空,一片青碧;金色的长庚星已在东方升出了,光芒耀眼,预示着黎明的即将到来。
他转身向北方望去,那青碧的天空下,静静躺着一群巍峨重叠的大山。在那重叠的大山中,就是他的家乡啊!他不觉想起从家乡出走的那一夜,不也是这样的黎明前的暗夜么?大叔的谆谆的叮嘱;大凤那站在山口上的美丽动人的身影,又清晰地在眼前浮现出来……他想,她如今该早已从株洲平安地回到家里了吧?现在可是在甜蜜的梦里?对故乡对亲人的深厚情感又激起了他心中的回忆和怀念。他又想起了营长白天说过的话,明天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样的任务呢?不过有一点是十分明白的,那就是一定会同未来艰苦的战斗有关。每往前一步,不是就隔家乡隔亲人更近了么?想到这里,他抬眼望着空中那金色的长庚星,不觉激动地在心里暗暗说道:亲人啊,你们的漫长的苦难就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