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的暑热肆虐,屋外林梢蝉鸣恬噪,屋内一时无话,半晌后传来了一声轻叹。
古铜镂空藤纹小香鼎袅袅冒着薄烟,豆蔻绿的薄纱窗帘,梨花木的一应家具。但看陈设,便知这也不是一般人家。
那一声叹息过后,榻上安睡的幼女不耐地哼哼了一声。坐在榻边半晌无话的母女二人这才回过神来,米氏察觉自己竟停了手,连忙又打起扇给侄女取凉。
发出叹息的米老太太低头出着神,这一动静让她也回过了神来,回头看看嫁出去的女儿。其兄功高,为表忠义,只给妹妹寻了个小官之子,朝堂内政是远离了,就是怕让自家二女受委屈了。
细看吕米氏,少/妇仪态自是有的,受没受委屈有时候也不是光看就看得出来的。视线随之又落到了幼女身上,这孩子并手并脚,再热也是睡成个奶狗模样,薄薄的汗沁湿了鬓角,几缕幼毛粘在腮边,又是可爱又是招人怜。
米老太太不禁细看孙女,随之又是叹息。
“这孩子哟……”
这孩子自身是没什么的,只苦了她自幼丧母。
米将军十出头岁就混迹大营,其间辛酸苦辣不说,草药医士的重要性自是拎得比什么都清,有幸让他个大尾巴狼进了京,问说天下谁的医术最靠谱?那还有比御医更靠谱的?
他大尾巴狼毫不客气地倒是下手快准狠,可怜了那媳妇跟着他出了京去接着守沙场,劳损了身子生下这孩子就走了。
待得过了午,日头渐渐西沉,母女两跟着一齐小松了口气,总算舒服了那么一点儿。也就是这会儿,出去应酬的米大将军回来了。
母女两鼓捣着过会儿那爹痴又得寻过来找心肝宝贝儿了,估摸着这会儿大概是一身酒气在换洗。立在门边守着的丫头还没下去,站着看了一会儿犹豫着还是又说了:
“刚福哥儿还给顺带吱了声儿,说是……”
“说什么?”老太太倒是觉得奇怪了。
丫头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事跟自家是真真没半毛钱关系,但是吧,一而再再而三的,这也能是条热门儿呀,就说了:“说是那位侍郎家的夫人又去了……”
“……”母女两一齐愣了愣,等回过了神儿,顿时齐齐脱口:
“又去了?”
丫头对两位主子的反应也很哭笑不得,只站着没说话。就听老太咕哝了一句:“咱上京也有十年了,这都第几个了?”
吕米氏及时提醒道:“娘啊,旁人的事儿咱可嘀咕不得。”
“哎哎!”后知后觉的乡下老太诚惶诚恐地应了。
要说到母女两嘴里那没名没姓的‘那位侍郎’,那可是京里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人家克死了几个老婆和她们米家迁京几年是一点儿不搭噶的。只是老太太经了不少事儿,渐渐地有些糊涂了,她们上京来那会儿,那倒霉催的克妻汗,连亲都还没成,更是没到如今这般坐实了克妻的名头。
再没多久,门外响起了米大将军的熊踏虎步声,痴爹换了衣裳找不着心肝儿宝,果然屁颠颠寻来了。
门外的丫头见了人立刻屈膝行礼,米将军挥了挥手二话没说就进了屋,终于寻着宝了才明显地松了口气。跟母亲妹妹都打过一声招呼他就上前抱孩子,生怕这疙瘩让啥给叼走了。
“哎!热呢热呢!”吕米氏毕竟是年轻,轻易不去多想,只取笑她长兄:“真怕这汤圆儿让叼了?”
“能不心疼么…”老粗哼唧着,换了衣衫那也是一脸一嘴儿的熏天酒气,他还用那胡茬茬的大嘴去拱闺女的小脸儿。果然没一会儿姑娘就反了,眼睛还没睁开呢,就一脚丫踹她爹胸口上去,吭哧吭哧地哼唧开了。
米老太太是个多愁善感的,打眼看着,嘴边勉强挂了个笑意,眼里心里都是疼极了的。媳妇要不是生了这个孩子,也许还能多留住几年。
这边熊老爹可忙活开了。
“哟哟~,小金鱼儿~小金鱼儿哟~,哎哟哟,爹爹疼啊!”熟手熟脚地兜兜开了,两手捧了个摇篮式,捧着闺女柔声细气地哄着。
老太太催促丫头:“快去,快去,给倒了水来,睡了一下午,得渴了。”
“哎,这就来。”
这宅子里就这位小小姐金贵了,疼得能上了天去,没见这大热天儿的,还得老太太和出了阁回来省亲的小姐亲自给她打扇么。做惯了丫头的都是有眼色的,主人家还没开声儿呢就已经忙活开了,招呼了一个出去打水拧巾子的,自己赶忙就进来倒水送上。
幸亏了小小姐不是爱折腾人的,她爹又是给她扮鬼脸又是给她唱儿歌,闹得跟跳大神儿似的,倒是一下儿就不哭了,撇着嘴接着眯盹儿那神态,明显她爹这事儿做得多了都不稀罕看了,反而是一边看着的那对母女乐得不行。
将军又哄着闺女儿喝了些水,小丫头哼哼唧唧颇有怨辞,无奈扛不过老父怀柔,丫头递了水又忙去接了扇过来呼啦呼啦地给她扇着,小人儿一舒坦,从暑热的午睡中被闹醒的情绪就没那么烦躁了。
米将军乐呵呵地,闺女儿也抱上手了,逗也逗了,打头就想往外走。后头的母亲妹妹拿眼看着他,想想还是问了句:“听说那侍郎的夫人又殁了?”
“可不是。”米将军年已四十有五,人高马大嗓子粗,人倒是铁汉有柔情,该轻声细语就绝不气吞山河,闺女儿在时那叫一个软和熊。
“这可如何是好?”明明这事儿与己不相干,可米老太太还是忍不住要瞎操操心。“都第几个了都?还真是个命理过硬的呢?”
身旁米氏生怕在这等事儿上闹出什么口实来,就扯了扯娘亲的袖,低声说:“这也不干咱什么事儿,还是别说人家了。”抬头又问丫头:“水打来了没?得给小姐擦擦,看睡得一头的汗。”
这大暑天儿里的擦汗巾子都是用刚打上来的井水浸的,一来一回还打水,多少得费点时间,丫头生怕怠慢受责,连忙回答快了。
也就这一会儿,米将军漫不经心地答了句:“有啥碍事儿。这是咱自己家里,咱也没咒人。”
做人妹妹的嘴里轻啧了一声,老太太倒是因为儿子挺了自己一把,心里挺没里头高兴的。
“哎…”乐完了,老太太看着儿子怀里抱着的小祖宗姑奶奶,不经意地感叹了一句:“这是真又去了一个,想那年祁小郎君刚娶上,咱家豆包儿才那么点儿大。咱是真真地希望谁都好好的。”
这话叮地一下就扎了吕米氏一下,她赶忙抬头去看长兄,也就看到一个背影而已,米将军对此似乎一点反应也没有。打水的丫头端着水盆顺着雨廊疾步回来,这天就是不动都能一身的汗,更何况了是小跑着一阵的。
米将军瞟了一眼,颠出一只手来等着丫头给他把巾子拧上来,一边温声说:“急什么,这一点儿常务都手忙脚乱了,真该急了拿什么办事儿。”
丫头气喘吁吁地,幸而老爷这口气是全无责备人的意思的,只诺诺应了声儿,低头直管放盆拧巾子。
熟知的人才看得明白,米将军这是练兵来着。天热流流汗无可厚非,他自己都湿了背心一块儿了,可体力不好你得练,就这一阵的功夫得不带喘才能过关。更紧要的还得是气度,看看他院儿里的几个小厮,他一个留京颐养,个个儿都是顶杠杠的。
米将军熟门熟路地给闺女擦头擦脸,等到了脖颈小胳膊了,边上的吕米氏咋呼了起来了。
“哎哎!这还是我来吧。”撸了袖就要上:“都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哪还能让爹爹这么伺候。”
“爹爹伺候咋了!”没想到米将军刚才还考量着气度呢,这会儿他自己急上了。他那叫一个急得,脸红脖子粗,还怒目圆瞪:“爹爹伺候咋啦!!谁规定了自家闺女不许爹爹给她擦擦汗的!!我跟他急我!”
米老太噗嗤一声笑喷了,她这是看惯了无力抵抗的。吕米氏难得回来悠闲坐坐,看着兄妹两跟往日自个儿母子两似的,那叫一个逗闷!
最终教养规矩上男人还是斗不过女人的,米将军酒劲也彻底上来了,哼哼唧唧坐在门槛儿上,气不过了就扭头瞪两眼,忒有意思了点。
等这边折腾完了,他刷地一声站起来,摇晃了那么一下。就瞪着眼看着由始至终不吭一声,但显然已经被鼓捣得睡不安生的闺女虎着脸,脚底滴滴答答地朝着自己一溜儿走了过来。
看着他们父女又抱上,吭叽对哼唧地走远了,这边看着的母女两不由一齐暗暗摇头。果然是父女两,有血缘连着,再不像那也要靠一起才安生得下来。
父女两也没有回中院,寻了去小鱼塘边老树荫底下的凉亭歇着。米将军背靠着亭柱,怀里是一刻都不想离的心肝儿,好歹塘边树荫下能凉快些,就叽叽咕咕地说着话,无非是明天带你去哪里玩儿,后天带你去哪里玩儿,大后天带你去哪里玩儿,明年咱去哪里哪里干什么,后年咱还去哪里哪里干什么什么。
不管是小金鱼儿,还是小汤圆儿,还是小豆包儿,总归都是同一个丫头,就跟不管她爹跟她说什么,她都要么哼要么叽,要么嗯要么哦地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