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将军的亡妻良氏其父乃宫中太医丞,又有其兄悬壶济世乐善好施,良氏打小耳濡目染,最难得的是竟然须眉不让。
宫中太医有一不成文的政策:凡是子嗣不丰者(具体为三男以下),其子息可自行择业。想来其中弯绕不难会意,凡太医者,身居宫中,辛秘机要自然少不得参透其中。
遂,一为:保密条款,透露了什么便是举家牵连,独扛了便留你后人;二为殉葬与无辜受拖累者,解你后顾之忧(所谓的安心去吧)。
为此,良氏与其兄都得了自由,虽有医术在身,却安然自在免去入宫受缚之苦。
良氏医术不凡,虽然已然西去,留下的独女小金鱼儿承其天赋,自三岁起便接受舅舅复制其母学医之法教导,以熟记病症,翻尽药典,把玩看闻咀药方为乐,效果不可谓不佳。
这一日在街头,马车仅仅只是擦身而过,便已经叫她闻出了草药味,还看透了用处,此等风采,实为难能可贵。
此后,父女二人接着逛街闲游。那早已疾驰远去的马车一路骨碌碌卷进了小祁侍郎府后门。
院中早已有管事恭敬等候,见了马车进门,赶忙招呼上前递手。打车上下来的老人却是理也不理,常年与尸首为伍,摸惯了冷冰僵硬的死物,不知何时起,活物是再不想近身的。
管事讪讪收了手,又想去接木箱,仍被避了开去。
老人低沉嘶哑开口,但问:“阴房烛火可备齐了?”
管事连连点头,分毫不敢逾越怠慢。“哎哎!齐了齐了,只是…”
老人脚下一顿,眉头蹙起:“只是什么?”
管事颇为为难,抹着额上的凉汗唯唯诺诺答道:“此事小府老爷未及表态,这亲家的眷属…”
此处已经离内院不远,此时院中哭嚎声震天彻地,岂止一个悲字能了结。老人彻底停下了脚步,气息更是阴冷生硬,仿佛叫了他来,又耽误了他事的是这侍郎府。
又过了片刻,老人无可奈何,只道:“此来一趟不易,回头还需得复命,待备茶水,天黑后行事。”
管事连连点头应诺,又听老人道:“只是,这酷暑保存不易,还得早些送入阴房妥当。”
与其乍看之下不尽相同,多说几句话,语调之间居然还是识情达理之人。
管事赶忙一一应答了去。
这日晌后,小祁府偏厅灵堂中,有年幼无知孩童不知因何哭闹,旁人斥责,未及将其遣出,便听小儿委屈诉苦:“因而此处有异臭…”
何人不知盛夏酷暑生肉死尸保存不易?但看这灵堂,三尺见长一尺见宽的冰块四处累积,尸身未及敛棺,榻下以冰填满,人员进出水渍泥泞倒有,何来异臭?
灵堂中阴冷异常,众人只当小孩儿口无遮拦童言无忌,不想接下来守丧众人却是越呆越冷越呆越是……事主魂归才第二日,又有无数花费的冰镇压着,实不该此刻便生异味。下人毛骨悚然,哆哆嗦嗦四处查看,最终什么也没找出来,事主娘家更是哭闹不休,断言定是杨氏在小祁府受了天大委屈,才有如今这番。
直到此时,府中老管事儿才目光闪闪烁烁而来,寻了杨氏兄嫂好一番商量,随后便奉上了安神茶,这才带着人事不知的哀母离去。毕竟,纵然闺女出阁前再百般疼爱,嫁出去的女儿终是泼出去的水,又并非是夫家苛待凌虐,从第一日便上府哭丧嚎啕未免失礼于人前。
杨氏一行车马行行离去,事主总算得以请入阴房。又过了逢魔入了夜,府外正是最热闹最鼎沸之时,小祁府内却阴寒入骨。阴房前丧灯飘摇,管家主事领了三四人又请上仵作老人,顶着内外明显成古怪鲜明的突兀对比,来到了门前。
所谓夏日阴房,一般人家的话,便只是僻静人迹稀罕处孤舍停了尸,任其至发丧入土前发臭腐坏。若是这权势人家,便是有冰有霜,既凉快,又不耽误尸状辨析的。
自古有之,非作恶多端之士阴房前不得挂锁。老管事儿上前,颤颤巍巍在手下人的协助下取下了横在双门环上的栓,推开门比所想更渗人的阴寒扑面袭来。房内只有事主脚对着的那面墙下点了盏摇摇欲坠的灯,昏暗摇曳灯火光下,冰床上躺着的,身上裹垫了防水油纸的事儿主仿佛动了一动似的。
老管事儿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多想,低了头恭敬给老仵作让出路。
老仵作却在门前鞠了个礼,行事如此干脆果决之人,在这上头居然也踏实规矩。老管事儿心头定了定,随着仵作进了阴房。
阴房中堆积了相当数量的冰,除了最初运进来时溶了部分水外,竟一时不再解冻化开,甚至地面上似乎还结了少许薄霜,房中不只寒气逼人白雾阵阵,更是诡异得紧。
老管事儿心头松了松又连忙去看仵作寻求安定,后者已然移步到了事主近前,为了防止冰水泡发了尸身,事主全身上下皆铺盖了防水油纸,又怕误了事,又在盖着的油纸上覆了薄薄一层冰屑。老仵作早已完事备齐,此刻双手捧了一束香,举着在事主上空虚虚绕了一圈,又回头在自己身上也熏了一遍,身后哆嗦恭敬候命三人一个接了香去灯前香案上插了,回头又来从另一手提四盏灯笼的下人手中接过两站,战战巍巍举高过头。
最后一人捧着仵作的木箱,箱盖打开来便是一个便利的盛台,台上除了几个惨白刺眼的小瓷碟之外,便是一小钵汤药。他接了仵作授意上前,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仵作扫开油纸上的冰屑,一点一点不紧不慢揭开油纸。
几个临时帮手年纪都还不大,此时后腿发软恨不得撒了东西立时逃命去也,奈何这理智尚存身不由己。那油纸揭开后,三人一齐小松了口气,只见油纸下事主面上还盖了白帕子。待一想得接下来揭的便是那帕子,三人那腿脚更是不听使唤瑟瑟瑟抖得厉害。
世人百姓皆崇尚官家破案为民沉冤昭雪,却不知这打下手做助手的心中血溅九重天的冤屈。此时暑关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这小祁府的阴房外头便是深巷,眼看着就是一更焰火就要上天,箱中居民终归有些不便出门而去的,此时三五成堆在巷中眼巴巴望着天讨论得正热乎。
诡异感更甚,三儿吓得快要湿了裤裆,本该此时自己也和诸人一般翘首望天盼着焰火如林的奇景的。
隐隐约约远处似乎是传来了焰火升空的尖啸声,转而听着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老仵作自行自事地伸出了手探向事主遮面的白帕子,另几人包括老管事儿在内却短时间内被那没了声息的外界分了神。
等几人再次回神感受到更加诡异可怖的氛围,老仵作手中拎着的白帕子一角打了个旋儿,已然揭开了去。
只见事主儿面目瘀沉,不知何时五官居然涌出了黑色的液体。
——啪!
京城上空,第一朵焰火绽放开来,炸出了白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