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来得全无预兆,转眼不过片刻,便将目所能及之处全打湿了。
祁兰苑立在角檐下,望着灰蒙蒙的雨帘,回想起半日前金殿中的雷霆天威。长公主之子,无诏无令擅闯天门,惹得龙颜大怒无可厚非,可……
祁兰苑自十七束冠,入宫领得御前舍人差使二年,后入户部任度支主事三年,后任礼部主客司三年,再其后便是礼部侍郎,任职四年。
这十年,转来转去也转不出天子脚下,祁兰苑不敢妄称熟知圣人,然而此番,圣人却是怒得蹊跷。
淅沥雨声中,隐约可闻勤政殿中那对天家子女的对话声。
此时依稀听得是那宫装女子在说话,似是道:“是尚善管教不严……即便是元吉闯了金殿,皇兄好生忍心,竟将他打得……”
话到此处,定是圣人说了什么,那凄诉的女声又悲彻了六分,嘤嘤哭泣了起来。“皇兄当真忍心!元吉是驸马独子,便是那米家……”
想是接下来要说些更加叫人臣听得寒心的话,祁兰苑自觉退开,堪堪走到了那角檐的尽头下方才停下脚步,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
提及那米家,他便不由得想起当日,那小小人儿听说不过八九岁大,金丝红衣玉腰带,竟是有如此敏捷身手。也亏得今早那元吉有颜面当殿说她是自幼丧母心智不齐。
忽地听闻身后有人唤祁舍人,祁兰苑恍然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回头望去,马德福正略带深意地笑望着他。再看一旁,是那年过半百的白阁老。
勤政殿前,殿中兄妹话又未尽,门外人自是不得喧哗。祁兰苑连忙恭敬上前,朝白阁老见了礼。
白阁老笑看着他,上上下下将他如今打量了几遍,却是摇头笑叹:“你这猴头,怎地左右还是叫打回了原形。”
祁兰苑哭笑不得连连惭愧。
又过了盏茶功夫,殿中再无声息,不稍刻钟,宫人大开了雕花门,那宫装女子袅袅婷婷走出来,含泪望了那二人一眼。
那一眼,如泣如诉欲言又止,望得一向自诩以温润宽容立世的祁兰苑心中生恼。
幸而,有勤政殿的御前宫人引着,宫装女子片刻不得停地走了。
马德福入内禀报,一去一回引得白阁老入内,祁舍人未得召见即便是御前伴驾也不敢擅入,可白阁老入内不过片刻,便只听神情不知的圣人道了句:“待得元吉伤愈,遣了人送她母子回封地。”
祁兰苑一下楞得扎实,犹疑是自个儿的耳朵出了错觉。
尚善公主母子二人自十年驸马都尉犯案回京,便犹如那毒蛇盘踞,世人只道是要叫这母子二人搅得至死不得安宁了,如今居然听得如此天音?!
此后,圣人再无心批阅,遣了二人出宫各自回府不说。
祁舍人混混噩噩回到府中,不过又是半日功夫,掌灯前文远东便过府而来。二人临桌对酌,却是良久无话,半晌后,文远东举了杯,遥遥望着他目光灼灼,默不作声一口饮尽。
绵绵秋雨下了一夜,到了第二日虽是停了,却雨润颇丰,米家父女一早起了,用了早食便骑了滇马,得得去了京郊马庄。
雨后空气新丽,草木含珠,很是怡人。小金鱼儿坐在父亲怀中,由矮小的滇马上往四周看,行人挑夫过路匆匆,高头大马上的儿郎气势嚣张,好不凌人。
小金鱼儿放眼看了,心中颇有不满,父亲尊为大将军,回到京中骑的是滇马,却有那公差外的贵族子弟鲜衣怒马当街纵马。二货哈跑跑跳跳追在身后,不馋不野见人便知晓闪避开了去,畜牲尚且如此。要说恃宠而骄,倒是何人更恃宠而骄?
待得滇马由左侧穿过了城门,米大将军松了缰绳,一手摸了摸她脑袋。小金鱼儿不解,扭头去看他。
米将军眯眼望着前方,不知看的甚,口中咕哝自语似得道:“爹爹近日来越发糊涂,竟是忘了乖囡生辰,若不是昨儿与德季候饮酒时想起。小金鱼儿可有何想要?”
小金鱼儿定睛去看,一点儿没从自家爹爹面上看到那糊涂的自责。她摇头,蹭了蹭屁股往大将军怀中又多靠了几分。自小金鱼儿懂事以来,米将军时不时地出门饮酒,不是旧部便是如今军德在身的将军武将,自家爹爹与德季候有交情她却是不知的。
米将军见她不说话,蒲扇似得巴掌又揉了揉她脑瓜,不再说什么。
反而是小金鱼儿问:“德季候是何人?”
米将军道:“爹爹守军东疆防庸,他守西镇海。曾有共战。”
大玚东、南、北邻四国为大庸、大寽、北芪、昊堀,唯一面临海,有小国西小忧,武崇帝治下西小忧归附,做了大玚临海战防。
“甚有往来?”
米大将军略摇头若有所思:“性情相投。”
小金鱼儿面露不解,米将军从来不将她做闺阁淑女养,有些紧要事不瞒她,为了今后着想也瞒她不得。可这会儿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隐晦道:“改日说了与你听。”
此话一出,小金鱼儿心中已有了底。
父女二人到了马庄,那年迈体衰的老马医便守在庄门前,见着了他二人颤颤巍巍地俯身便拜。
二人面色微变,且听老马医含愧道:“怕是熬不过今冬。”
小金鱼儿叫米将军抱下了滇马,落了地便撒腿跑了,一路向着马厩而去。
老马医道:“老奴年事已高,再为马庄效命不得,过了今冬……”
米将军望着小金鱼儿那越跑越远的小小身影,挥了挥手不叫马医再说下去。昨日赴约饮酒,德季候道:“米兄为大玚效命,却是落得如今……”
米将军也是这般挥了手,道是‘即便不是为大玚,我的马该病死仍要病死。’
德季候便再说不得什么。
今日如是,老马医愧疚难当,可也为他看管马庄多年,尽心尽力。
米将军道:“你且安心在这庄中养老便是。”大玚生他养他,即便是君主如何,父老乡亲仍旧是父老乡亲,怎可指刃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