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还不紧不慢下着。绝大多数人，不管城里还是乡下，大多都躲在家里不出门。久雨不晴，使得这个夏天更显潮湿。潮湿的环境除了适合植物生长外，也适合传闻的传播。
城里便有这么一条传闻在扩散：城外五田村的一个没落书生居然凭一己之力建起了一座精美绝伦的房子！
传闻的源头自然是村里那些闲妇——昨天的集日，村妇们自然要去城里走动，穷人走穷亲戚，穷亲戚传富亲戚，很快连那些大户人家养在闺中的千金都知道了这个传闻。
更有些得了功名的读书人很不甘心——文无第一，文人相轻，谁都觉得自己比较牛。造房子本是匠人们才做的低贱活儿，秀才举人们本来也不屑，只是不知道谁先开始的，将那房子往“雅”里说。
任何东西一旦被套上“雅”这个高帽子之后，就完全不一样了。竹林七贤为什么名流年古？说白了就是有点小文化外加很能装13自抬身价。你说竹林里隐居有什么好的？风景好？好吧，风景可能是不错，但那轰炸机般的蚊虫呢？要不是套个“雅”字，任何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会说那群人傻缺，没事往竹林里喂蚊子。
而张文的木屋，在经过不同阶级不同文化程度的群众一番包装后，传到文人耳中的就不再是“一个没落书生自己造的木屋”了，而是“一位雅士寄情田园，所居之所更是匠心独具、风雅别致”，文人们觉得别扭，却自己做起了包装员——雨天访友，便拿朋友的房子跟传闻中的“雅房”进行一番比较，既显得自己见识之广，又平衡一下自己在物质生活上的不足所造成的精神短腿。
当然，雨天出行不易，漳州子城在江北，五田村在江南，没有大桥渡江，又到处泥泞，文人们想来一探究竟也来不了。
不管外面传闻怎么样，张文却过得挺舒畅——屋子悬空，加上自己又加了大量防潮的措施，这样的雨天，屋里一样干爽宜人，他就坐在“匠房”里对着一堆木料和几张草纸，一会儿摆弄一下木料，一会儿拿炭笔在草纸上画上几笔，全然忘我了。别说外面的传闻，就是房门外石头、石柱两小子因下斗兽棋而吵得天翻地覆也直接被他忽略了。
对纺织机的改造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至少对张文这个非机械专业的人来说。不过并不是就没有办法改造，他现在就有点思路了。
杨云用的织布机是老式的踏板织机，张文小时候在农村就见过。他并不知道黄道婆这时候还没出生，一厢以愿地以为这就是“织神”发明的。其实黄道婆的贡献主要并不是在“织”，而在“纺”，她最大的成就应该就在于提高纺线的速度和改造出三锭脚踏纺车。
至于织布机，踏板织机起源于何时无从考证，有资料间接显示战国时期可能就已经出现了（战国时期诸侯间馈赠的布帛数量比春秋时高达百倍），它能解放了双手，织布效率大增。
杨云的织布速度张文问过，换算下来差不多一小时（半个时辰）二尺左右（约0.6米），而换成技术更纯熟的王婶，一个钟头估计能达到二尺半。
一样东西能被广大劳动人民使用两千余年，一直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还没退出历史舞台必然是有其优越性。织布机的结构原理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一排经线（竖的那一排）和一根由梭子引着的纬线（横的），经线按单双一上一下分开，轮流交替上下位置。交替之后梭子引着纬线穿过，并将纬线压实；再交替，梭子再穿回来，压实纬线……这样的间断式往复运动不断进行，布就一点一点被织出来了。
这样的操作体现在踏板织机上就是，第一步把梭子穿过经线，第二步用筘板将纬线压实，第三步踩踏板提综。简单地重复就可以了，关键在于速度。
熟练的织工能快速地重复这三步，织布的速度自然也就快了。而张文所想做的，就是提高这种速度。现代的织布机为什么速度特别快？说白了就是这种往复运动做得快，而且机械结构都设定好了，机器一动，经线每一次变换必然伴随着一次梭子和筘板的运动，不会错乱。人力的话则有可能出现错乱。
张文的设计理念就是：通过机械结构的改造，将这三步往复运动固定下来，将三个步骤的动力输出源由原来的手、脚、手合并为一个动力输出，简化后提升速度。
他现在已经有了几种方案，并且正努力使这些方案更简单化、高效化。这种开动大脑进行发明创造所带来的快乐让他不能自已，那种感觉就像中学时解数学题一般，当难题被抽丝剥茧、一步步解决，从而找到背后的最佳答案——他最享受的便是这个过程。
沉迷于克服“科技难题”之中，时间也过得特别快，一转眼一天便过去了。一连五天，张文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在这个攻关项目上。七月初一又是圩日，王婶来抓了些鸡鸭和蛋，到城里卖完回来，见张文还在研究，也不敢打扰，将钱交给杨云，由她帮着收起来。
杨云拿了钱帮张文收在衣柜里，张文却并不在意这些钱了，全心投在研究上。
张文前后做了七种不同的模型进行试验，最后甚至将杨云的那台织机也搬到家里进行对比实验。而天似破了洞，每日都是雨，偶尔停下一会儿，不到一柱香时间便又淅淅地下起来。
杨云每日陪着张文，她织布，张文则在一旁敲敲打打摆弄那些木料。
村妇们依旧聚在桂花家的院子闲聊。菜园里只种空心菜和水芹，这两种植物在几乎是夏天的全部蔬菜来源，又不用伺候，每日只要割一些便够一天吃食了。
芋头也不用看护，抽个时间挖上一堆放家里，吃上半个月不成问题。再者又没什么人养猪……总之，这一切都成了村妇们聚会的有利条件。有人索性将织机搬到了桂花家里，也是为了更方便聊天，或者有人只做针织刺绣，抱着活计便可开工。
村妇们的精神生活是极匮乏的，村里值得说道的事情又少，话题转来转去，便总会绕到张家小子头上去。小石头的母亲杨月英也聚在这群人里，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自然对张家的动静最了解：“听石头说张家小子这些时日又开始折腾了，说要是造出又快又方便的织布机来，还说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人力，织出的布要翻几翻！”
这话一出来，在场七八人就炸了窝。
“要说造房子，张家小子可能有那本事，读书人嘛，会画画图，照着图把木头往上搭就成了。可要说这造织机，他也太把自己当根葱了吧？”许三妹第一个跳出来说，随着张文新屋落成，村里不少人开始对他的能力表示了肯定，却没有增加许三妹的半点好感。
许三妹的男人黑牛又高又壮，种田打猎做工赚钱都是一把好手，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对张文太好！试想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容忍自己的男人跟别的男人关系那么好呢？要是张文是个有本事的人也就罢了，但黑牛这些年从家里拿了多少东西过去她心里都清楚，这种“无能”的印象一旦被烙上便很难去除。所以她才会说建房子就是把木头搭上去。
和她存在一样想法的还有杨月英，在她看来，她公公是五田村的乡老，理应住最好的房子。头几年家里起了瓦房，全村十几户就他们家住进了瓦房，那是多挣脸的事，可是这几年杨大山家和徐二德也建了瓦房，她心里隐隐总有些不是滋味，现在张文又建了一间前所未有的大房子，她那点虚荣大受打击。
她说：“我倒是奇怪，你们说别的读书人都是埋在书堆里准备考功名的，怎么他就成天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
“那还用说，自然是书读不进去，怕考不到功名让人笑话，索性不读了。”
“那是，龙溪县就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几个读书人大家心里都清楚，我弟弟就没听说过这号人名。”说话在的妇人显然是想显摆自己的弟弟是个读书人。不过众人的焦点在张文身上，自然不会把话题移动她弟弟身上去。
“我倒是希望张大哥能把那织机做出来，又省事又能多赚钱。”说话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黑肤少女。
“黑妞你想的美，那张家小子要真搞出来那种好东西，能让我们用？他自己还不捂着给杨家小妹用？黑妞你是不是喜欢上张家小子了？说出来我们这些过来人给你想想法子。”
“哪里有……”被叫做黑妞的少女低头脸便红得通透，那些经了人事的妇女们怎么会不知道？
“黑妞也大了，思春了啊？等你爹回来就让他赶把你许了。那张家小子你就别想了，云妹天天守着呢，你想要，除非你大晚上去爬他家的窗户！”
“哈哈哈……”众妇都放肆地大笑起来。
“晚上爬窗还不一定就有机会，要我说先摸清楚情况，趁他洗澡时学那董永把衣服收了……哈哈哈……”
黑妞低头红着脸一声不敢再出了，这样的场景少女也习惯了，这群妇人闲聊时总会开些荤笑话，只要她不言语，等下自然有年长的婆子出来解围。
果然一老妇就说了：“也别打趣黑丫头，城里的老爷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要我说只要张家小子有本事也不是说不可能，不过话说回来，我跟黑妞想的一样，他要真有本事就把那个织机做出来，老婆子到时候扯下脸面去跟他说，让我们也沾点光。”
“对对对，那何乡老不是说了嘛，这叫什么责备（泽被）什么……乡老！乡老你过来，问你个事情！”
雨不大，何德芳也没穿蓑衣，只戴着斗笠出门，照例背着手村头村尾走几圈，顺着叫声走来：“闲话又说出了什么事情？”
许三妹抢道：“乡老，我们就是想问问你，那张家小子不是最近在做什么新织机吗，你说到时候能不能给我们也做几台？”
何德芳斜了许三妹一眼：“你家黑牛跟张文那也算是过硬的交情，你觉得呢？”
许三妹脸上马上就乐开了花，得意异常。虽然她爱说闲话，总把张文说得一文不名，但利益当前，谁不想多占点便宜？嘴上却不说破，还装作犯难：“我家黑牛那也算是救了张家小子一条命的，这些年要没黑牛接济，张家小子恐怕也挨不到今天。按这交情来说，寻常人有了好东西总要往家里送些来的，我是怕张家小子……”
说着向四周打了打眼色，周围的人便附和起来，好像张文肯定不会让她们沾半点好处似的。
“够了！”何德芳喝了一句，说：“张文和你家黑牛的交情，黑牛就是要他的新房子也不为过！可黑牛会这么做吗？你们这群妇人，往常他张文遇了困难，你们家里的男人要去出力，你们有哪次是支持的？他是读书人，以前虽说有些酸气，却不是傻了呆了，你们平日里怎么样，他能不知道？村里邻居的，拉来扯去都是亲戚，要不是怕你们家里的男人为难，他能一个人造那么大一所房子？”
话说到这里便有人不服了，许三妹打断道：“我家男人有什么为难的？黑牛哪次不是累活重活帮他揽下来了？张家小子又何时道过一声谢？”
何德芳脸上的肉跳了跳，终于还压住了怒气：“你为了那些鸡毛重的事，半夜里跟黑牛吵过几次了？三德子呢？上次送过去那些盐，桂花你给过好脸色？前阵子他村里村外来回搬木头，你们一群人在这里谁没开过他玩笑了？他可曾顶过一句不是？”
许三妹似乎受了委曲，拉长了脸：“我们穷家穷户的，黑牛送东西又没个分寸，我在这家里过活，总该说两句吧。我就是想，帮了他那么多，再怎么着也总该知恩吧，不然他那些年的书都读到猪脑子里去了。我平素是针眼大的心，可黑牛对他好那是大伙都知道的，要真让他做出来稀罕的织机，乡老，你说说他送不送我家一台？”
许三妹一说，其他妇人便也开始叨唠了。这个说：“上次他大病了，我家那口子还送了两个鸡蛋，现下他家的鸡鸭蛋听说都堆到房顶上去了，也不曾拿来分了……”
那个又说：“是了，我家那口子是送过半吃野鸡的……”
何德芳听了这些话，脸上的肉又跳了跳，也懒得多说了：“别说眼下那东西还没个眉目，就是真让他做出来了，让不让村里人沾光，也是他一个人说的算！等事情真到了跟前，我再拉下老脸跟他去求情，现下还早着呢。听城里王管事说了，估摸着中元前（农历七月十五）你们的男人就都该回来了，要真有那闲情，操心那些没影的，倒不如想想怎么把房子整修整修。”
说完将斗笠往头上一扣，背着手便走了。妇人们心思却活泛了：要是自家也能住上张家那样的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