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
胤祯正在胤禩府中,胤禟也在一处闲叙。
“怎么不见十哥?”胤祯见胤誐不在,问道。
“他的第三子上个月末没了,连名字都没起,真是可怜。孩子的母亲每日哭哭啼啼缠着他,他可不得空来。”胤禟道。
“十弟素日就将妻儿看得重,这事确实悲痛,你们若有空,就去看看他。听说十三弟的福晋有了身孕,倒是好福气。”胤禩徒感,几家欢乐几家愁。
胤祯缓缓点了点头,心头一冷,想起他的女儿筠儿过世。未免再谈下去,胤祯言归正传:“今日早朝,皇阿玛以户部左侍郎噶礼为江南、江西总督,看来官员的调动势在必行,接下来的,八哥可有部署?”
“老爷子一回来,就忙着这事,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安排得力的人。”胤禟插话道。
“外调之事,眼下还不清楚皇阿玛的意思,既要举荐我们的人还要让皇阿玛觉得中意,实在不易。而且这外调之人用处在将来,要为人沉静且眼下派不上用场才好。我想,与其安排人,倒不如等皇阿玛做出调动之后,我们再去拉拢,只是要防着这派去的人是太子或是谁的人。”胤禩近日对此事反复思量过。
“八哥高见,这法子的确省力很多,只是万一拉拢不过来,可如何是好?”胤禟觉得此计虽省力,却有风险。
“一个拉拢不来,还可以培养其他的。再说外调之人难免失意,我们及时加以关心,不怕他们心不向我们。”胤祯以为虽然操作困难,却胜算极大。
“正是此理,这事急不得,我们且再等等看。快晌午了,你们就留在我府里一起吃个便饭。”胤禩向外看看天,不知不觉已到了这个时辰。
“不是我客气,改日吧,我还约了人。”胤禟站起来,说着像是要走了。
“十四弟呢?”胤禩问道。
“我就不客气了,正巧有些闲事和八哥说。”胤祯还惦记着凝砚那件事,想探探胤禩的口风。
“好,咱们边吃边聊。”胤禩心中有数。
胤禟走后,待饭菜准备妥当,两兄弟上桌,胤祯端起酒杯,首先开口道:“八哥一定听说了中伤你和凝砚的那些话,都是因为我,才累你损了清誉,弟弟向你赔罪。”
“哪里的话?为了救你,当时情急无奈,你实在不必歉疚。不过,这事真是头疼,你八嫂已经知道了,日日不高兴,她的性子,你也知道,总是猜忌我对她并非真心。”胤禩轻叹,这是他的心病。
胤禩的嫡福晋是郭络罗氏,安亲王的孙女。还未嫁时,便因其煊赫的家世、美貌和才气被诸多王孙公子追求,说去她家提亲的都踏破了门槛,毫不夸张。可这位小姐心性颇高,一早就认准了胤禩,非他不嫁。胤禩当时并未去提亲,但是听闻郭络罗氏对自己的情义,加上郭络罗氏母家的势力可以帮助自己,最后请旨赐婚,迎娶了郭络罗氏,倒也是一段佳话。可是,之后多年胤禩忙于朝中之事,不免有些冷落郭络罗氏,郭络罗氏心里总是觉得胤禩娶自己只是看重母家的势力,并非真心喜欢她。郭络罗氏时常生气,也见不得胤禩身边还有其他女人,以至于自她进门后,胤禩再没有纳妾。就连康熙也曾训斥说八福晋悍妒,才使得胤禩没有孩子。事实上,胤禩并非不喜欢郭络罗氏,恰恰相反,当时虽然胤禩希望借助郭络罗氏的母家力量,但是他婚后和郭络罗氏相处愉快,越发喜欢在意她。相处越久,胤禩越敬重郭络罗氏的智慧、从容和不服输的性子。这么些年,知道郭络罗氏不高兴,除了郭络罗氏没过门前就纳的妾室外,他再没有纳妾,不过是为了她而已。只是,郭络罗氏以为他是怕失去母家的支持才这么对她的。
胤祯是知道这些的,所以才觉得给胤禩添了不小的麻烦,又担心凝砚若是嫁过来,可怎么与郭络罗氏相处,不禁问道:“八哥,若是让凝砚嫁给你,你以为如何?”
“你是不是嫌我这儿还不够乱?我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娶她?”胤禩觉得这主意馊透了。
“这是我额娘的主意,主要是现在谣言四起,凝砚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嫁给你。再说,我们瞧着,凝砚也是喜欢你的,八哥,你身边也缺个贴心的人。我了解凝砚,你们一定合得来。”胤祯只觉得这话别扭,口不对心。
“她喜欢我?是她亲口所说?”胤禩不以为然,当日胤祯受伤后凝砚的种种担心,他都看在眼里。
“不是,这事以后,我还未见到她,也是猜的。不过,我倒是记得,她第一次见八哥的时候,就傻傻得呆在那儿,话都不会说了,想是情根早种吧。”胤祯那时笑得欢,如今却有些心酸。
“情根早种?说得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十四,依我看,她在你额娘身边,你们这些年走得这样亲近,你对她又关怀备至,你才是她最好的归宿。”胤禩点拨道。
胤祯刚夹了口菜,便被这话噎到了,呛得咳嗽了几声后,道:“八哥,别开玩笑,凝砚和我是走得近些,可我们只是君子之交,她亦对我无意。每每提到我的福晋,她都不住地训斥,说是我辜负了她们,弄得我最后到谁的屋去,都想着她说的话,觉得对不起其他人,只有住在军营里才踏实。我们兄弟中,八哥你的福晋算是少的,八成是招她待见的。”
胤禩只摇头笑着,心里想:十四弟虽不察觉,却已深受凝砚的影响。不是情根早种,倒是情根深种,凝砚断不会想嫁给我的。胤禩笑道:“我看你还是去问问凝砚的意思,若是德母妃开口,凝砚也不反对,你们都觉得这样好,我也勉为其难。”
胤祯答应,两人碰杯,兄弟小酌,各怀心事。
傍晚,胤祯独自走去万春亭,想去那棵铁树下坐坐。一路上,他都闷闷不乐。其实,自从回到了紫禁城,胤祯不知怎地总是想起凝砚,不管是这次的惊险经历,还是以前的诸多相处之日,凝砚的身影总在他面前晃。听到她有半点不好,胤祯都会着急,还从未有人能让他这般牵肠挂肚。一想到凝砚要成为他的八嫂,他就是觉得心里堵堵的,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地方,胤祯一抬头,竟看见凝砚坐在树下,走了过去,轻唤了声凝砚。凝砚回头,见是胤祯,莞尔一笑道:“我刚还想着,总不见你来,你竟这么不禁念叨,这就来了。”
见凝砚两颊红晕,胤祯一瞧,凝砚身旁竟放着一壶酒,笑道:“如此说,你常常来了?”
“也不是很经常,只不过最近有空就来。”凝砚端着酒杯,望着天空,有些失意。
“最近怎么了?有心事?”明明知道,可胤祯还是希望凝砚自己提着话题,免得尴尬。
“十四爷没听说传闻?”凝砚扭头问道。
“听说了,当初我就说不妥。嫁给八哥的事,你预备怎么办?”胤祯把头一偏,眼光也离了凝砚,心里自责得很。
凝砚看他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为了不这般凄凉,便轻笑道:“呵呵,什么怎么办?你还怕你八哥配不上我吗?”
“我何时这样说了,八哥自然是人中龙凤,只是你素来是个怪胎,谁知你此番打的什么主意?看样子,你倒真不在乎!可见是乐意的,这倒省心。”胤祯见凝砚这般,想起平春说的话。
“哼,怎么算在乎?难道非要跑到城墙上去,喊着‘我的清白不容辱蔑’,最后一头栽下去,才算是在乎?那恐怕是只有戏文里才有的吧。现在我在乎不在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用。”凝砚送了一杯下肚,叹道。凝砚接着又是一杯,续问道:“十四爷,我问你,在你眼里,男女之爱,什么最珍贵?”
“我没想过。”这答案真让人失望。
“是四个字,情有独钟,就是在这世间我只爱你那一个,别人再好也比不过。如果爱情都可以分享,那它还有什么价值。就像十四爷,你有好几房福晋,今天你去她那儿,另一个伤心,明儿你去另一个那儿,还有一个难过,后天……”凝砚说着,气又不打一处来,边说,手指还边在半空中比划着。
“打住,别说了,你又数落我,让你说的,我像个罪人。情有独钟,只有你会这样想吧。不要说我,我兄弟们的福晋都是安之若素,很少哭天抹泪的,哪有这么严重?”胤祯不相信。
“那是因为她们习惯了,可我不要那样的日子。”凝砚想到这不过是个梦,就更加惆怅。
“那你要什么样的日子?”胤祯饶有兴趣地问道。
“男女相爱,一心一意,身心皆是彼此的唯一。”凝砚虽然喝得微醺,但极认真地回道。
这话一说完,胤祯就笑了起来,说:“本来我就觉得你将来势必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你这性子,谁也逼不了你。现在我倒觉得,你八成是嫁不出去了。如今,和你适龄的男子哪个没有几房福晋了,你说的这唯一到哪儿找?”
见他这般乐,凝砚的心已透凉了,原来他也不能了解,一脸难过地说:“我没有想改变这种状况,也不求能改变别人的想法,这只是我的梦而已,从没有奢求它能实现。我只求,只求我能守住它,就足够了。”说完,她偷偷望了望胤祯。
胤祯一脸愕然,看着凝砚的落寞,心里自不好受,原来她所愿的这么高,要求的就只有那么少,一时产生了怜惜之情。“那你倒是给个准话,嫁不嫁八哥?”胤祯怕她喝得糊涂,一把夺了酒杯。
“你觉得呢?”凝砚头晕晕的,问道。
“这事你问我有什么用,你得问你自己。我当然觉得,你若愿意嫁给八哥,也是不错的。八哥的福晋很少,用你的话来说,算是专情;他待人又体贴,对你也是不错的,他怕委屈了你,还特地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还有,以八哥的才能,将来肯定会大有作为,妻以夫荣,到时你还不知是怎么个尊贵。”胤祯说这话时,虽然觉得是自己的心里话,却总不是滋味。
听了后半段话,凝砚就明白了,胤祯指的是将来胤禩可能会当皇帝。凝砚低头看着地,提着的酒壶也停住了,搪塞道:“以后的事,我可不知道。不过八爷果然善解人意,可我若不愿意呢?”
“为什么?”胤祯不知为何竟对这答案有些期盼。
凝砚迟迟没有回答,良久才问道:“十四爷,你能不能不要问我为什么,只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吧。”胤祯好奇此刻她能问出什么问题。
“你真心希望我嫁给你的八哥吗?你认为那会是我最好的归宿?”凝砚因为喝了酒,说话也慢了,一字一顿地问道。
胤祯有些惊奇,凝视着凝砚微醉的脸庞,真诚道:“我希望的是你真心的选择。你究竟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重要吗?我不过是个宫女,虽然是我的终身大事,我却毫无置喙的余地,真是好笑。”凝砚苦笑道。她深知自己虽是当事人,却不可能做的了主。
“没有那么惨,至少对我而言,重要。”胤祯不想凝砚这样委屈。
“那我告诉你,我没想,也不敢想。为了不能左右的事,想什么都是无谓的。”凝砚两手握着,无奈之极。
“怎么不能左右?我可以帮你,八哥和额娘也不会勉强你的。”胤祯语调立了些。
“我知道,你们个个都是为了我好!娘娘不想我最后无所归,便顶着压力要把我嫁给八爷;八爷人好,是我一时莽撞,才让人有了可趁之机,损了他的英明,他也没说怪我,其实我不过是个奴才,取舍只在他,根本无需问我的意见,他能让你来问我可见也顾及了我的感受;四爷更好,我拒绝了他两次,他不但不生气,现在竟不顾流言地还要娶我;至于你嘛,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凝砚激动起身,不胜酒力,说话也充满醉意,说到胤祯时,想着自己都是因为喜欢他才如此进退两难,竟握着拳头捶打着他,一个落空,头差点栽下去。
胤祯顾不上讶异胤禛要娶凝砚,慌忙起身用手拉住她道:“好好好,我知道是我给你添麻烦了,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因为那些流言来这喝酒。但是,借酒消愁总归不是办法,更何况喝酒伤身,以后别喝了。”
“你知不知道,那些话有多难听,我受不了了,你毁了我的清白!”凝砚竟哭了起来,胤祯一看她胡言乱语,想想只得先送她回永和宫。胤祯扶起凝砚时,发现树下竟还有一盏已经倒了的空酒壶。胤祯本以为凝砚心里难过,喝一点儿酒也无妨,谁知他来之前,她已经喝完一壶。凝砚素日不喝酒,两壶酒下肚,早已飘飘然了,东倒西歪,哪里还站得住?
胤祯望着凝砚这副模样,轻咬着嘴唇,又气又急,俯身抱起昏昏欲睡的凝砚,向永和宫走去。路上,宫女、太监和侍卫见是胤祯,都远远行礼躲开了。
次日清晨,凝砚只觉得头痛,睁眼一瞧,自己正躺在屋里,绛菊正坐在一旁刺绣。绛菊见凝砚醒来,端茶递水,忙了许久,凝砚洗漱完毕,喝了醒酒的汤药。绛菊又准备了洗澡的用具和热水,催着凝砚洗掉一身酒气。
“你闯了祸,知不知道?”绛菊往凝砚身上撩水,小声道。
“知道,我喝醉了,犯了宫规。”凝砚以为只是这样。
“这是一条,还有其他的。你还记得自己怎么回来的?”绛菊一脸严肃弄得凝砚紧张。
“记不清了,你别卖关子,直接说,我还闯了什么祸?”凝砚急得作势冲绛菊撩了把水,吓唬她。
“别闹,我说我说。昨晚是十四爷抱你回来的,他把你一放到床上,你翻个身就起来了,拽着十四爷的衣袖愣是不松手,吐了半天,刚吐完,娘娘来了,正巧听到你朝十四爷喊得那句‘你毁了我的清白’,满屋子的人都听傻了。娘娘气的喊上十四爷,掉头就走。”绛菊想起昨晚凝砚吐时,众人都在一旁,劝胤祯挣开,可胤祯说没事,直到凝砚吐完。
凝砚听完,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再也不要见人了。
“是不是闯大祸了?你竟敢让阿哥背你回来,还吐他一身!对了,最后那句话是怎么个意思?”绛菊并不清楚那件事,关于之前的传闻,凝砚只和她说是误会,信不信也由她。
凝砚定了定神,问道:“这事是不是又传得沸沸扬扬了?”
“那倒没有,娘娘吩咐此事不许再提,应该不会走露消息。”绛菊答道。
“可是,路上会不会有人看见呢?”凝砚突然想到,不禁眉头一皱。
“十四爷说,他是在景山附近碰见你的,当时天色渐晚,似乎没什么人,见到的人也未走近,应该看不清他抱的是谁。不过娘娘吩咐了,若是有人问,就说你昨晚扭了脚,正巧碰上十四爷。”绛菊又倒进一桶热水。
他没有说在铁树下相遇之事,那是只属于他俩的地方。凝砚听明白了,德妃已经用尽全力,争取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凝砚真恨自己,怎么想起来去喝酒?
凝砚沐浴更衣后,去见德妃,德妃一脸生气,一见面便罚了凝砚半个月的俸禄。
“本宫已经和良妃商量过了,若是八阿哥同意,你就可以嫁过去了。估计没有什么问题,我这儿是留不住你了,你不闯祸就不痛快,不要说本宫心狠,你这样不守规矩,我实在容不下你,只能早些打发你走。”德妃言辞厉害。
凝砚低头认错,一片沉寂后,听德妃又道:“前些日子,我吩咐人给你做了件龙凤呈祥的红喜服,虽然只是侍妾,不过好歹你是从我宫中出去的,这些年也陪伴我左右,我不能薄待了你。去穿上,我瞧瞧。”
凝砚没想到连喜服都准备妥帖了,本不想试,又怕再惹德妃生气,只好去穿。喜服繁琐,等凝砚穿戴整齐,走到德妃跟前时,德妃方才阴沉的脸有了一丝笑意,绛菊在一旁道:“都说新娘子最漂亮,真是不假,瞧她穿上这身,光彩动人呢。”
一屋子的人都呵呵地笑,凝砚嘴角扬扬,心里却想:真的要嫁给八爷?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结婚是古人四大得意事之一,对于女子来说,更是另一段人生旅途的开始。可是,此刻凝砚身着吉服,心却悲切,只因这一嫁,此生心事无疑尽赴黄泉。
恰此时,胤祯下了朝,直奔永和宫。
本章解读:
标题里的“当年事”指的是胤禩和郭络罗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