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死了，他依然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精神不死，那是伟人、领袖、勇士、贤达毕生的追求与造化；父母不死，那是儿女血脉相承，心中常念的一种原始亲情。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想不死者已速朽，想留名者早无名。对通常人来讲，尽管人人皆知，灵魂先于肉体早衰是让人羞愧之事。但能做到名不灭在身之前，堂堂正正活好每一天，已实属不易。这是历史的法则。尤其是当今世界，新信息应接不暇，新事业纷至沓来，人人行色匆匆，熙熙攘攘，怎一个“忙”字了得。有谁还会为一个通常人的去世多费思量，为山坳里添了一座新坟，立了一座墓碑而劳神呢？
然而，在一座县城，当一位82岁的老人寿终正寝，当他的坟茔与墓碑新起于一脉山脚下的时候，在他工作过的山川大地上，人们对他的追思达到了空前的程度。雨洒天流泪，风号地哭泣。那追思是情真意切的，那怀念是感天动地的。
这位老人生前作过10多年的人民公社书记，6年的副县长，6年的县委副书记。在那个年代，在一个县域内，应该说也是一个人物。可是，在当今，县级领导更换频繁的情形下，活着的人都没有谁记住，谁还会记住一个淡出公众视野20余年的老人。
祭奠、怀念死者，是对人世、人生美好的回顾，是对人情人性的一种嘉许。超乎寻常，则多了一些费人思量。人们怀念这位老人，与哲人的诗句连在了一起，与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联在了一起。人们用婆娑的泪眼再现着他骑着自行车深入农户家嘘寒问暖、扶贫济困的情景；再现着他身先士卒跳入滔滔黄河水中，抢救落水船工的情景；再现着他带领三千民工挥镐扬锹，修建三级扬水泵站的情景……人们用绵绵的思绪追忆着，追忆着他用毛主席语录说话，仗义执言，维护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保护干部的高风亮节；追忆着他廉洁自律两袖清风，与老百姓同甘共苦的共产党人风范；追忆着他体恤民情又远见卓识，发展生产保障民生的领导才干……
人们拥戴他，追思他，以各种方式吊唁他，场面隆重一些，都在意料之中。而另辟蹊径，避开热闹的场面，到他安葬的一脉山前，与他的墓碑对话，则是很有些特别，让我的心灵深深地震撼了。我愿把他们记下来，一则作为我的思念，告慰老书记的在天之灵，另则让更多的人明白，其实在当今时代，也是可以有人长时间地活在人们心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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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书记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可这几十年来我天天都在为你祝福，祝福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我就是30年前你们强制往新灌区搬迁时，蛮不讲理阻挠你们，谩骂推搡过你们的赵富家的赵柱子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就顺着山坡往下看，绿色最重的那片林子就是我的苹果园，五百亩苹果园哪！听你的话，我搞科学栽培，第二代新品种又到了盛果期。每年的收入近百万元呢！我还没为你做啥事呢，你咋就走了？老书记啊！老书记！
哭诉的汉子已是50多岁年纪，自打初春老书记的墓碑在这山坡上立起，他自己都记不起是第几次来到这幕碑前。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可每次都没说全乎。尽管他一再提醒自己不哭，不哭，可每次来，他说不了几句就又哭得泣不成声。在他的心里，老书记就是他的天，他的地，他们全家的一切。老书记我对不起你呀！一声凄沥哭声之后，汉子完全哽噎了。他把头往坟堆上的石块上重重地磕了三下，双臂环抱匍匐在坟堆上。有一句古话叫“借别人的灵堂，哭自己的难肠”，而柱子此刻所有的衷肠都是要倾吐给这位长眠于地下的老书记的。那不堪回首的30年前哪！人均6分地的日子，让赵柱子一家6口过得十分凄苦。地里收入少，临着街原本可以做点别的，可政策不允许。一年到头饭桌上少见荤腥。许多次，他钻到城里餐馆的桌子下，捡拾骨头，拿回家熬汤喝。20岁的小伙，把自尊和屈辱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该是顶门立户的年纪，看着一家人挨饿受冻而无用武之地，他的心在滴血。县里实施新灌区开发，动员一部分农户搬到山上去，可他的父母不同意，他只能站在父母一边说话。县里组织工作组一家一户动员。老书记来到他们家，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柱子一盆洗锅水兜头泼了下去。随行的人员上前劝解，他还破口大骂。老书记不怒不恼，用袖子揩去脸上的污水，一字一句地讲搬迁的道理。忘不了倾盆大雨的日子，通往新灌区的泥泞路上，老书记帮他推装满椽棒的人力车的情景；忘不了，在新灌区安家盖房的日子，老书记一次次到他家的工地上，搬砖和泥流下的汗水；忘不了，老书记亲自带着技术员到他家的苹果园修剪果树的情景。
中国的农民，知恩图报的思想是嵌在骨子里的。共产党毛主席让他们翻身做了主人，他们铁了心跟共产党走；党的政策，共产党的干部把他们带上了致富路，他们做梦都会念着你的好处。在这里，些许的狭隘与质朴的执著相辉映，便生成了另一道不俗的风景。赵柱子的家成了新灌区第一个万元户，他的果园成了全县发展林果业的示范园。果园逐步扩大，收入由几万元到几十万元、上百万元。到现在已是近千万元的资产。他捐资办了一所小学，他捐资修了一条村级道路。他想到了贫困的孤寡老人，敬老院里经常有他的资助；他想到了考上大学而上不起的孩子，为5名大学生承包了学费。他更想到了老书记，多次登门要表示个意思，可老书记总是一句话：“共产党的干部为人民谋福利，是应理应分的事，若要人家的回报，那就一分钱不值了！”
二
他站在烈日下，已经有大半个钟头，默默地面对着墓碑站立着。他曾是老书记的部下，现如今他已是省里的一位要员，听到老书记去世的消息是在3个月前，本是想着去吊唁的，可实在太忙没抽开身。终于得空要到一个县里调研，他让司机绕了一下道，找了个向导引领着来到了老书记安息的地方。他觉得不这样做，愧对自己的良心，不这样做自己的灵魂难以安静。
人常说，风雨人生路，漫长又迢递，而关键的就几步。一步错，会步步错；一步顺会步步顺。他明白，他的顺是老书记为他拨正的。风华正茂的年龄，他曾是一个乡的文书，是老书记到乡里蹲点，发现了他的文采，把他调到了县委办当起了秘书；也是老书记的赏识与栽培，让他顺风顺水，用6年时间成长为县委办的一名副主任。少年壮志，一心埋头工作，忽略了人际关系的打理，在老书记调任人大任主任之后，厄运向他袭来。按他的政绩和民意，已到了被提拔重用的时候，可是他意外得到了一个信息，不仅不能提拔，还要把他发配到一个边远部门继续任副职。理由是县长对他的工作不认可。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冥思苦想，究竟做错了什么？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县长大人？他记得很清楚，在任县委办副主任之后，他曾告诫自己：身在政界，在当时的政治气候条件下，要想立得住，没法做到不失原则，但一定要做到不失人格。可6年的县委办工作，已让自己在许多方面、许多时候失去了人格的尊严，我亦非我。甚至为了不让这位县长大人无端挑剔，他已经许多次在县长的私利上做了许多丧失原则、辱没自己人格的事。还要怎样？要说再挑毛病，那只能是在处理县长和书记复杂微妙的关系上，有不到位的地方。难道政界真的像有人说的本就是一潭浑水，没有天理了吗？他找到了老书记，是老书记为他校正了眼看由不了他自己的关键一步。今天他还记得老书记那几句字正腔圆的话：我们共产党人用人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像这样年轻有为、品行端正的人，你们凭什么打击？！难道要把我们的干部都培养成八面玲珑的顺毛驴不成？什么是好干部？给个担子，能挑起来，干得像模像样，就是好干部。不要计较人家对我们自己咋样，而要看他对党和人民的事业咋样。关键的一步，老书记为他顶住了，他没有下来，而且在一个公开竞聘的机会，他脱颖而出，到市直一个重要部门担任了一把手。他坚信，自己能做好，他确实也做得不错。可是他明白，如果在那一步上塌了火，就不可能有他的今天。
他站在坟前，许久、许久。他哽咽了，渐渐地涕泪滂沱。他无法克制自己，面对长眠于地下的这位恩人，他想说的话许多许多，可他一句也说不出来。“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是小学一年级老师教给他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家的幸福生活”，这是父母亲时常挂在嘴边，自己也切身体验的；没有老书记，就没有他今生今世为老百姓做更多工作的一切机会，这是刻在他脑子里的。可是，他每次向老书记表达这份心意的时候，老书记总说：“和平年代党培养一个好干部不容易，爱护干部是我的义务，更是我的责任。谁都没有权力随便糟蹋一个人才。”多么宽广的胸怀！
三
他也是一位老人。此刻他坐在新灌区三级扬水泵站的坝头上，张望着山脚下那片坟地。他看清楚了，老书记的坟堆和周围老百姓的坟堆没有什么两样，墓碑也差不多大小。他不仅失笑：“老哥哥，还是你精明呀！从老百姓堆里摔打出来，死了又睡到老百姓中间去，这样安稳，睡得踏实呀！”他一边念叨着，脸上的微笑表达着充分的满意与宽心。人们说，办喜事是展示父母的本领；办丧事是体现儿女的能耐。他知道老书记的儿女们都干得不错，真怕他们把老书记的坟修成了那种“豪华型”的，要那样，就毁了书记一世的英名。
这位老者和老书记算得上是生死弟兄。一起搞互助组人民公社，又都先后当了人民公社的书记、社长。老书记当了副县长之后，他被调任农业局局长。两人脾气性格十分投缘，都爱说实话、办实事，见不得吹牛放炮溜须拍马。应了这个“实”字，俩人一辈子相互帮衬，为老百姓做了许多好事，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老书记的葬礼他没去参加，只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天，默默地为老伙伴送行。今天是老书记的百天忌日，一大早，他让孙子开上车把他拉上山，扶上了这个坝头。离坟地还有一里多路，他腿脚不方便，坐在坝头上看得清楚，也有话题。他开始了多年来与老书记多次叙过的旧。老伙计，你还记得这个坝吗？30年来，这个坝上淌过去多少水，种了多少庄稼，养活了多少人，你算过账吗？值了！人活一辈子，别指望干多大事干多少事，能有一两件叫后辈人记得起的事，就知足了啊！当初新灌区的开发建设，不是你最先提出来，不是人家张书记坚决支持，不是你我住到这个地方领着大伙干，再造一个19万亩的新灌区的目标能实现吗？到今天我还记得会上你说的那些话。你说：“再先进的工业也代替不了农业，粮食是要从地里长出来的。不仅要爱护节约耕地，还要开发利用好土地。这是祖宗遗留下来的规矩。”现在看，我们这些人坚持得对呀！“节约方寸地，留与子孙耕。”自古就是这么个理呀！
还记得建三泵站的日子吗？土办法上马，用推土机推起一个山梁，在山梁上把水泥渡槽预制好了以后，再把下面的土掏空。这种干法，搁现在，说啥也不敢干，可是那阵子，为了早一天见到田，种上粮食，我们冒着险干了。今天还结实着呢！真是想不明白，那阵子我们这些人，咋那么大的劲头。住在地窝子里，上顿下顿水煮白菜，一起风，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就那样，挥起锹来，小伙子们都赶不上我们。棉袄子让汗浸透，冻成了盔甲，我们那个劲头，人家说把干部认成社员了，是一点也不假呀！山上山下二三十里路，四个多月，除了开会，硬是没回一趟家。你受苦了，老哥哥！不过，我们的苦受得值了。你看今天，新灌区的人，哪家子不是富得流油？我们还有啥说的呢！唉，就是亏了你了，辛辛苦苦一辈子，副县级干了十几年，人家连个正县级也没给你。你倒是想得开，说自己文化低。其实，你是吃了脾气犟的亏，说话连个弯也不会拐。人民公社大跃进那会儿，人家让一亩地报3000斤产量，你说3亩地也打不了3000斤，睁着眼睛说瞎话！结果咋样，给你戴了个右倾的帽子，差一点把公社书记给你撤了。开发新灌区的事，不是人家张书记给你撑着，干不到退休，你就得回家。好在你这个人，福大命大造化大，好多凶险在头上耍个悬悬，又都过去了。老哥哥，你走了这些天我天天都在想，我们这些人论吃的苦，要比后辈人多得多，可为什么又活到了这把年纪？有人说，我们吃苦受累的过程，就是强筋健骨的过程。这话说得没错，我服气。可最主要的是什么呢？我终于明白了，还是你常说的那句话：“看得开，不生气！”
我说现在的领导小汽车越换越高级，我们那时候连个吉普车都坐不上，你说社会发展了，人家现在管得事情多，干的事情大；我说我们退休早工资低，你说够花就行了；我说过年有时把我们忘了，连看也不看，你说人家忙，何必在乎。说实话，这些年好多事情我看不惯，多亏了和你在一起扯磨的多，啥事情和你一说就看开了，不气了。要不然，我也活不到这个岁数。真得谢谢你呀老哥哥！最近儿子给我抄了一段话，我拿来了，念给你听：“最好的生活是内心平静的生活。持久的满足胜过及时的行乐。伤害我们的是我们对事情的看法。”其实这句话的意思，你早就想到了，也做到了。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知足者常乐，知足者常寿吧！有句话叫：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你我精精爽爽活到这把年纪，没咋苦害儿女们，知足了，知足了！哪一天腿一蹬，眼一闭，我也给你做伴来。
据公墓的工作人员讲，大半年来，到老书记的墓前吊唁的人足有几十个。有的人在坟前一跪就是大半天。我信。
有的人死了，他依然活着！
2009年11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