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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梦里谁是客

一支羽箭插在窦猗房后背上,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受的伤,奔波了两三个时辰,刘恒没有听到她一声呻吟,伸手小心翼翼地碰触,温热、殷红的液体顺着他的指尖滴下来。

刘恒脸色刷地惨白,顾不得男女之防,抱着她甩蹬离鞍跳下马,然后解开黑色紧身衣检查她的伤口,白皙光洁的后背上,箭杆插入的并不很深,可能是在疾驰中射来,力度不够的缘故,只不过,经过马背上长时间的颠簸,流了很多血。

刘恒看得心惊肉跳,他随身带着伤药,在伤口周围撒了一些,然后用短剑小心翼翼起出羽箭,已经晕过去的窦猗房痛得浑身一颤,呻吟着睁开眼睛。

“没事,很快就没事了。”刘恒柔声说着,点了伤口周围的几处穴道,鲜血仍然不停地流淌,他把剩下的药末全部撒上,脱下自己的上衣撕成布条,牢牢缚紧她的伤处。

布条很快被浸透,滴滴答答落在黄土路上,晕染成黑褐色,煞是怵目惊心。窦猗房脸色惨白,微笑着说:“没用的,我的血都快流干了,你放我在这里吧。”

刘恒用力摇着头,单臂紧紧抱住她,重新跃上马背,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说会带你去代郡,就一定会带你去。”

“代郡有什么好?我完全不喜欢啊,听说常常闹水患,还有强胡不时越境骚扰,”窦猗房累极了似的闭上眼睛,脸颊异样的潮红,喃喃说道:“不过,你那年送我的枣子倒是很甜。”

刘恒一手揽着她,另一手收紧马缰绳,只能俯身用自己的额头轻轻碰触她的额头,烧红的烙铁似的滚烫,他又惊又怕,拉着马缰绳的手都在发抖,面上却不露声色地温声说:“你喜欢就好,到时候脆枣熟了,我带你去摘。”

“你是代王殿下、皇亲贵胄,难道还能不顾身份,自己去摘枣子?”窦猗房不信。

“怎么不能?上次送你的每一颗都是我亲手摘的。”刘恒脱口而出,待到发觉失言,已经收不回来了。

窦猗房蓦地睁开双眼,两个人视线在空中一碰,都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同时红了脸。窦猗房心波荡漾,觉得从未有过的欢喜欣悦,唇角上扬,好久才低哝出一句:“你真是傻,也不怕人笑话,居然做那样的事。”

刘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为你做什么,心里都是欢喜的。”

窦猗房从来没想过,他居然会说出这样浓情蜜意的话来,脸红得像刚出锅的虾子,埋入他臂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明明刚刚经历过那么悲惨可怕的事情,此时此刻,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一刻真的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马蹄踏在黄土路上,扬起烟尘滚滚,正是盛夏时节,骄阳似火,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枝头灰色的小鸟有气没力的偶尔咕叽几声,暗绿的树叶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

窦猗房却渐渐觉得阵阵寒冷,凉意从四肢百骸丝丝缕缕渗出来,无论是炎炎烈日还是闷热的燥风都没有办法抵御那寒冷。她舔舔干燥的嘴唇,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紧紧偎在刘恒怀中,竭力想要汲取他更多的温度,“我好冷。”她低喃。

“因为你在发烧,”刘恒把她拥紧些,温声软语地安慰,“很快就没事了。”

“嗯。”窦猗房轻声应着。

刘恒低头打量她一眼,脸颊病态的殷红,小脸皱成一团,从未见过她这么孱弱的样子,心痛得都要揪起来,只能不停地在她耳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你的确不会喜欢代郡,晋阳风沙很大,一年中有大半年都看不到太阳,天空总是灰蒙蒙的,让人只是看着,心情就会很郁闷。还有那里的水,打上来要放上好几个时辰才能喝,饶是如此,喝在口中仍然涩涩的。你若是不喜欢晋阳,我送你去闽州吧,那是燕王的地界,四季温暖如春……”

窦猗房昏昏沉沉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茫然地摇头,“我不去,你在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这辈子你都别想把我扔了……”

刘恒蓦地僵住,眼睛一霎也不霎地看着她,眼神渐渐热了起来,灼热滚烫胜过天上的骄阳。

傍晚时分,终于到了滨州地界,担心后面还有追兵,两个人不敢进城投宿,在半山坡找了片临近水源的空地。

刘恒颇有野外露宿的经验,弄些枯叶蒲草铺在地上,然后把窦猗房安置在上面,又在四周生起火堆恫吓猛兽。

他随身带着干粮,先打了水喂窦猗房吃东西。窦猗房的伤口已经止住血,烧也渐渐退了,神情却越发的萎靡不振,吃了几口,就瘪着嘴摇头,“我吃不下。”

“不行,你流了那么多血,不补充体力怎么成?”刘恒眉头打成结,想了想说,“你先躺一会儿,我去抓几条鱼。”

“你会抓鱼?”窦猗房有点意外。

“不会,”刘恒干脆地说,“什么事都有第一次。”

他走后没多久,窦猗房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依稀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候,窦猗房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每天躲在御花园里和刘盈调皮胡闹。

那时候的天很蓝,水很清,御花园里的锦鲤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耀眼的漂亮。

窦猗房的手很巧,一根普通的青草到了她手里,七缠八绕就变成蚂蚱、蜻蜓、蝴蝶……有时候还会很淘气地编个柳条框戴在刘盈头上,把御花园里那些听说很名贵、很罕见的花折下来,插在上面,弄得刘盈像个女孩子。

刘盈小时候脾气就很温和,任凭她怎么胡闹,从来都不会生气。

细想想,那段时光,实在是她生命中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即使在睡梦中,回想起来也觉得很开心。

沉睡的窦猗房咧开了嘴角。

……记不得是多久前的事了,有一天,她和刘盈在草地上玩着玩着就躺在上面睡着了,忽然觉得耳朵痒痒的,好像有蚂蚁在上面爬,她睁开眼睛,面前一张放大的脸,琉璃似的眼珠,漂亮的小脸粉嫩嫩的,歪着头,很好奇地打量着她。

窦猗房眨眨眼睛,认出他是刘盈说的那个弟弟刘恒,于是冲他笑了一下。

刘恒反而像受惊的兔子,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那么小的一件事,窦猗房几乎已经忘记了,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脑海中就有关于他的记忆……

朦朦胧胧中,耳边不停有个聒噪的声音在响着:“猗房!醒醒!猗房……”

有人在轻轻推搡她的肩头,窦猗房不耐烦地挥手推开,咕噜了一句:“讨厌,人家好困。”

“猗房,鱼烤好啦,很香的哦。”刘恒难得用着轻松调笑的语气。

窦猗房愤懑地睁开眼睛,看到刘恒放大的脸,还有他眼中盈盈的笑意,用力地眨了眨,几疑还在梦中。

“醒啦?”刘恒半扶起她。

想起刚才的梦,窦猗房红着脸笑了。她的笑容很灿烂,犹如春风化雨般的温暖纯净。刘恒看在眼里,心脏好像急行军的鼓点,砰砰砰咚咚咚响个不停,害怕她看出自己的失态,连忙掩饰地垂下头,轻轻扶她靠在自己身上,“我喂你吧。”

“我自己能吃。”后背传来的温热触感令窦猗房体温迅速飙升,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皮肤现在都能烤熟鸡蛋了。

“你受了伤,不能乱动,免得迸裂伤口,又要流血。”刘恒温声说着,择了一块鱼肉放进她嘴里,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有点焦了,刚才烤鱼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打了个盹儿。”

窦猗房睫毛颤了颤,她知道,他一定是疲累到极点,日夜兼程地从代郡赶到长安,经历了血雨腥风的一夜,又带着自己骑了一整天的马。

他看起来状况那么糟糕,脸色又憔悴又苍白,却始终温温地笑着,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她都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支撑的。

嘴里的鱼肉顿时如鲠在喉、难以下咽,虽然的确有点苦苦的,她却觉得,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这样的感动和心疼。

刘恒的确不大会抓鱼,左臂又受了伤,那条小河的鱼也不多,还都很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抓住三条巴掌大的,窦猗房不一会儿就吃完了。

“尽量撑着多吃点,”刘恒把馒头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喂她,“你流了那么多血呢,等到了代郡你想吃什么,我都叫人给你弄。”

窦猗房不忍违逆他的好意,勉强又吃了几口,终于苦着脸说:“我实在吃不下了。”她打了个哈欠,像慵懒的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却痛得龇牙咧嘴,眼睛眉毛皱成一团,挣到伤口了。

“你呀,小心点。”刘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怪着轻轻挪了个坐姿,让她靠得舒服点。

吃饱喝足以后伤口似乎也不怎么痛了,又或者是因为和他靠得太近,不免头昏脸热,心里乱七八糟的,肉体的疼痛反而感觉不大分明,她惬意地眯上眼睛,咕哝了一句:“我好困。”

“那你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还得赶路呢。”刘恒说。

窦猗房呼吸渐渐平缓,密如蝶翼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轻颤着,可爱得像个孩子,只是看着就觉得心情愉悦,刘恒脸上露出不自觉宠溺的笑容。

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抽出一只胳膊,尽量不惊动她,拿起干粮就着剩下的鱼骨头,费力地吞下去。

烤鱼的骨头很硬,他哽着脖子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地吞咽,噎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说了一天话的喉咙火辣辣的,每吞一口,就像有刀片划过一样,自己周身杂七杂八的伤口也痛得要命,可是他必须忍耐着多吃东西,以保证有足够的体力。他看一眼窦猗房,不禁又扯起嘴角,柔声说:“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平安带到代郡。”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宠溺和温柔,如果被代郡那些看惯他一张冷脸的臣子们看到,一定会吓坏的。他不知道,自己只有在面对窦猗房时,才会有这样温柔纯粹坦然的笑容。

他没有发现,窦猗房眼睛悄悄地睁开一条缝,然后迅速地阖上,有水珠从眼睑泌出。就在那一刻,窦猗房在心里盟誓般一遍遍对他说,如果我能够活下去,我一定要守在你身边,再也不会离开你……

刘恒吃完饭,用一只手吃力地系上干粮袋,然后捡起一根繁茂的树枝,挥舞着驱赶蚊虫。

山上的蚊虫本来就很多,看到火光,扑过来的就更多。

刘恒不知道赶了多久,头一点点地下垂,胳膊也越来越酸,垂下的头碰触到窦猗房又瞬间惊醒,继续挥着树枝。几次三番之后,他的头终于抬不起来,搭在窦猗房头顶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不过,在最后一刻,他迷迷糊糊地把窦猗房的脸颊往自己怀里揽了拦,用自己的手臂挡住她裸露的脸颊。

刘恒竟然就这样坐着任凭窦猗房靠着他睡了一夜,他也是满身的伤,居然能撑住。

窦猗房醒来的时候,吃惊地发现,自己上半身还偎在刘恒怀中,他坐在蒲草上,一只手臂揽着她,另一只手臂支撑着地面。

他睡得很沉,眼眶乌青,眼睛深凹,短短的两日,好像又憔悴了很多,本来就清瘦的脸颊更加瘦消得可怜,颧骨都凸出来,上面还有几颗红色的小包,应该是蚊子的杰作,看起来,红彤彤的,居然有几分可爱。

窦猗房小心翼翼抬起手指,碰碰那几个小包包,估计会很痒吧?他的肌肤滑腻腻的,触感很好,情不自禁手指一点点在他脸上扩张领土,额头、眉毛、鼻子、嘴唇……她脸一红,忐忑地缩回手。

刘恒睁开眼睛的时候,闯入视线的就是她翦水般的一双眼,清晨明丽的阳光照射在林间空地上,折射出斑斓的流光,面前的女子眉目如画,一颦一笑都是他心心念念的牵挂。

心波激荡,脑子里热浪翻涌,理智瞬间罢工,微张的菱唇散发着勾魂的魅惑,他轻轻托起她的下颌,俯下身去。

吻热烈而绵长,贴合在一起的瞬间,两个人都叹息,仿佛终于找到灵魂契合的另一半。

以后的路程,窦猗房越见羸弱,渐渐地,白天也开始昏昏欲睡。她本来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从未吃过苦头,那些干巴巴的馒头、没有半点调味料的野味,如果不是刘恒喂她,她是宁肯饿死也咽不下去的。

刘恒的体力也严重透支,甚至出现脱水的状况,害怕窦猗房知道会担心,总是趁着她睡着的时候拼命地喝水,然后若无其事地强撑着,左臂的刀伤因为没有及时处置,开始流脓,抱着她的时候,就竭力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不能让受伤的部位碰触到她,免得被她发现。

窦猗房断断续续地发烧,清醒的时候不多,刘恒甚至绝望地想,也许下一次她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来。

他不停地跟她说话,也不管她有没有听,“你什么时候学的弹琴,谁教的你……”

“我知道你对食物很挑剔,等我们到了代郡,你想吃什么,我都叫厨子做给你吃,好不好?”

“给我讲讲当年你夺得花魁的事情吧,还有你第一次遇到彭攸的情形……”

“……”

“……”

窦猗房回答的时候不多,总是闭着眼睛,脸色蜡黄,纤长的睫毛在瘦削的脸上投射出拉长的阴影,嘴唇苍白干裂,都结了硬壳,显得分外憔悴,看在刘恒眼中,心痛得都揪起来。

她偶尔有气无力地应着,含糊地答话:“那么久的事啊,我都忘记了呢……”她常常微笑着,不停地说:“我没事,真的,所以,你千万别哭。”

刘恒没有哭,只是到代郡的时候,他的掌心都被自己抠烂了。

三天后,刘恒抱着昏迷的窦猗房终于来到代郡的国都晋阳,守城的官吏看到他,连忙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当时刘恒的精神已经恍惚,眼睛里完全没有看到那个小官,无限温柔地凝视着窦猗房,轻声叹道:“猗房,我们终于到了。”

他眼前一黑,抱着窦猗房从马背上直直跌了下去,幸好旁边的小官手疾眼快,托住他,才没摔倒在地上。

不过,即使摔在地上,窦猗房也不会受伤,刘恒一直把她揽得紧紧的,他的左臂其实早已没了知觉,那个动作只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

小官和下属们弄来担架抬他们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他的手臂从窦猗房身上拿开,没办法,只好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抬进皇宫。

眼前是大团大团的浓雾,周身有火在炙烤着,体内却仿佛流淌着万年寒冰,彻骨的寒冷,冷热交杂中,绵延不绝的痛从骨缝中丝丝渗出来,耳边不停地有人一声声呼唤着。

可是,猗房呢?她在哪里?胸口的部位空荡荡的,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刘恒猝然睁开眼睛,一下子坐起来,痛得闷哼一声,呻吟着:“猗房……”这一开口,才发现,嗓音喑哑破碎得不成样子。

看到他醒来,一直坐在旁边的薄昭连忙扶着他躺下,含着泪颤声说:“殿下总算是醒了,快躺下,”又冲着外面嚷道:“快传太医!”

刘恒用力眨眨眼睛,懵懵懂懂地打量四周,头顶悬挂着熟悉的湖蓝色帐幔,层层压迫下来,近在咫尺的楠木滚凳上坐着自己的舅舅,原来,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意识一点点地清明,痛楚也渐渐清晰,胸口烧灼似的,周身仿佛被烈马践踏过,又好像有人用刀子在骨头上一点点的刮,间或有锋利的针一下下地刺,反而应该是伤得最重的左臂,完全感觉不到,似乎早已脱离了他的肉体。

随着薄昭的一声呼唤,外面顿时响起纷至沓来的脚步声,须发皆灰白的老太医急匆匆进来,后面还跟着薄姬和几个亲信大臣,这个太医姓胡,还是那年除夕夜刘邦赐给他的,本来是两个,去年年纪老迈的那个李太医偶感风寒,竟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只剩下这一个。

胡太医在刘恒昏迷的时候,已经给他简单包扎过,这时候又躬身过来。宋昌起身把滚凳让给他,他摸摸索索地坐下,微眯着眼睛,枯若树枝的手指搭在刘恒手腕上按了一会儿,然后缩回手,一边捻着花白的胡子,一边皱紧眉头,拉着绵长的调子,慢悠悠地说:“殿下身上的伤口虽然多,不过都是皮外伤,都不打紧,只有左臂的两道兵刀之伤是极重的,筋脉虽然没有断裂,不过入骨颇深,没有丝毫处置,又抱着那位姑娘赶了很远的路,已经化脓了,只怕是……”

他每说一句,薄姬脸色就阴一分,渐渐可以媲美锅底了。

刘恒强笑着道:“我不打紧,倒是猗房,她,她怎么样了?”尾音竟然微微颤抖。

薄姬扭着帕子,怒叱:“你伤得比她重多了,还记挂她做什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为了那个窦猗房连自己的命都顾不得了,抱得那个死紧,如果不是胡太医暂时卸脱了你的左臂,还没法子把你们两个分开。你是大汉的皇子,一国的国主,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颜面何存!”

旁边的薄昭凑过来,轻声说:“姐姐,这都什么节骨眼上了,您就别骂他了。”

刘恒淡然道:“她是为了救我才落到这种地步,我当然要护着她,她到底怎么样了?”

薄昭道:“窦姑娘的伤不是太重,只不过失血过多,现在还没醒来。”

“我去看看她。”刘恒挣扎着要起身。

薄昭连忙把他按倒,柔声道:“殿下不用担心,窦姑娘也在隔壁修养。”转头问胡太医:“你继续说,殿下的胳膊究竟要怎么治疗?”

胡太医叹气,“只怕是保不住了。”

薄姬闻听此言,脸色变了变,颓然跌坐在床畔。

薄昭连忙劝慰道:“姐姐不用担心,殿下年轻体壮,一定有法子的。”

太医捻着胡子沉吟:“法子嘛……也不是没有。”

薄姬顿时又振奋了精神,“什么法子?你快说!”

“老奴早年伺候皇上的时候……”胡太医年纪老迈,每个字都拉长了调子,听得人心焦,偏生生还只能忍着,简直就是折磨,他慢悠悠地说着,“未央宫中有吴兹国进贡的一味血燕断续膏,是接骨生肌的疗伤圣品,如果能拿来那个,殿下的胳膊也许还有希望。”

薄昭皱眉,“血燕断续膏是宫中的罕物,听说收藏得极为隐蔽,只怕不容易拿到。”

薄姬心里凉了半截,用力揪着帕子,几乎撕成两片,愤懑地瞪着刘恒,咬牙切齿地说:“窦猗房是皇后的心腹,你居然为了她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还真是有出息!”

薄昭道:“姐姐,事已至此,还是想法子拿到血燕断续膏要紧。”

“怎么拿?皇宫守卫森严,我们连东西搁在哪里都不知道……”薄姬红了眼。

刘恒毫不在意地道:“母亲和舅舅不要担心,就算是真的失掉一只胳膊也没什么打紧,这世上四肢不全的人多了,倒是猗房,她现在还没醒来,烦请胡太医多多费心。”

薄姬被他气得浑身发颤,咬紧牙关才忍着没继续骂他。

胡太医躬身道:“窦姑娘伤势并无大碍,假以时日好好调养,自然会没事。”

刘恒长出口气,薄姬看在眼里更加怒火中烧,磨牙问道:“你还没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窦猗房又为什么会跟你一起回来?”

刘恒听说窦猗房不会有事,心里一放松,倦意顿时涌上来,慢慢说道:“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等过几****再向母亲细细禀告。只是,我和猗房受伤回来的事一定要保密,万万不能传到京城去。”

“殿下放心,您这次私自入京,本来就是悄悄去的,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薄昭说道。

刘恒点点头,“我乏了,母亲,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再睡一会儿。”

薄昭看他憔悴不堪的样子,心里怜惜,对薄姬劝道:“姐姐,殿下伤势颇重,又一路奔波,不如我们先下去,免得打扰殿下休息。”

“嗯。”薄姬点头,又嘱咐了旁边的宫女几句,带着众人退下。

刘恒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勉强撑起身子,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女们彼此对视,露出为难的神色,其中一个大着胆子,曲身道:“启禀殿下,夫人刚刚的话您也听到了,她让奴婢们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

刘恒面色一寒,斥道:“你们敢违抗我的命令?”

那个宫女颤声道:“奴婢不敢。”

刘恒平日里虽然和善,但是冷着脸的时候,却分外威严。

那个宫女想了想,终于说道:“如此奴婢们先行退下,就在门外候着,有什么吩咐,殿下召唤一声就成。”

“谁叫你们守在门外?”刘恒冷斥,“你们走远点,我想好好休息。”

“是。”宫女们彼此看了看,应声退下。

刘恒又等了一会儿,待得她们走远了,才慢慢起身下床,这一挪动,顿时痛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咬紧牙关,强撑着,半天才挪到门口。

扶着墙,狠狠喘息了一阵子,又硬撑着走出去,只是来到隔壁的房间,他就足足花了半炷香的工夫,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衣服跟水洗过似的,都被汗水浸透了。

房间里没有什么人伺候,想也知道是因为根本没人关心窦猗房,刘恒又是暗自恼火。

撩开逶迤在地的床幔,便看到一张憔悴不堪的脸,额头泌出细密的汗珠,紧闭着双眸,白瓷般的贝齿咬紧薄唇,浅浅的逸出一声声微弱的呻吟,好像刚刚出生的小猫。

刘恒听得心都碎了,伸出手去,轻轻擦拭她额头的汗珠。

指尖下湿漉光滑、温温的,显见没有发烧。

心里稍微安定些,怔怔看着她,眼中渐渐起了层层雾霭。

窦猗房又做了一个很长很久的梦,确切地说,是梦到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天,她来到绮梦楼,只是一时贪玩想看花魁大赛,却遇到了叶飘飘,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在那天,叶飘飘吃错东西,不停地腹泻。后来才知道,不是吃错了,而是某个同行买通随身丫鬟给她下了巴豆。

窦猗房气得要死,轮到绮梦楼头牌叶飘飘登台的时候,听着下面无端揣测的各种奇谈怪论,她更是怒不可遏,干脆捧着叶飘飘的琴纵身跳上台,《醉伶园》曲惊四座,落针可闻。

好一会儿,一个姿容俊美的少年才打破寂静,起身吟道:“绮楼人如玉,倾城醉无双。”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彭攸。

第一印象,华而不实的纨绔子弟。

后来即使知道他是年少有为的将军,对他也并没生出多少好感。

然而,彭攸把战场上死缠烂打的兵法发挥到极致,一天天纠缠,一点点渗入,渐渐地,就变成了一种习惯。习惯他的存在,习惯他的宠溺。

直到有一次,他受了重伤回来,看到他时那一瞬间的心痛,她现在还清晰地记得。

就是从那时起有了两个人的开始,然后直到他说出:“天下无双,绝不二妻。”已经不能单纯再用感动两个字来形容。

那时就对自己说,这一生,就是他了,除了他,再不会有人会如此深情缱绻地对待自己。

然而,他却死了。

沉浸在回忆中的刘恒吃惊地看到,有水从窦猗房眼角泌出,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眉头打成结,咬紧的嘴唇渗出血丝,睫毛梦魇般地微微战栗。

他轻轻唤道:“猗房!猗房!”

窦猗房不安地晃着头,还沉浸在梦境中……

然而,她却背弃了自己的诺言。

漫天飞雪中,那个少年倨傲的背影,第一眼就镌刻在心里,挥之不去。

一次次地欺骗自己,只是同情,只是怜惜,只是因为刘盈的托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终究还是陷进去了,自此,就是沉沦。

看不见他就会想念,看见他依然会担心,恐怕他下一刻就会离开,时时刻刻都想和他在一起,听说皇上赏赐宫女给他,就心烦意乱,恨不得把周遭的一切都撕碎打破。

是这样的心情,忐忑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视线不由自主胶着在他身上,再看不到其他。

只有他。

窦猗房唇角嗫嚅。

只是轻轻地一下,刘恒却察觉到了,继续唤道:“猗房!猗房!”

窦猗房紧闭着眼眸,模模糊糊地似乎说着什么。刘恒没有听清,俯身把耳朵靠近她的唇,他僵住,眼中凝住了一抹流光,半晌,又散去了,嘴角噙着自嘲的浅笑,慢慢站起来,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他听见她说:“彭攸……彭攸……”

一颗涨得满满的心突然被清空了,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没有。

从小到大,纵使多么喜欢,但是,因为从不曾怀抱着任何希望,所以也没有觉得失望。而今,经过这几年的纠葛缠绕、数次的患难与共,甚至曾经那么亲密的接触……他几乎以为,自己心心念念的幸福已经触手可及。

是喜欢自己的吧?这些难道还不是喜欢吗?还……不是爱吗?然而,一切都只是自己自作多情,她想着念着的终究还是那个死去的人。

心脏那么那么痛,好像有一只猫爪在挠着,一下下,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他嗤笑着摇头,渐行渐远,没有听到窦猗房呻吟出的另几个字:“彭攸……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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