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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逝者已矣

远远望去,只见阿广手足无措地站在西花厅里,红彤彤的脸膛爬满了紧张。

这也难怪,他除了在戏台上,还从未见过真正的王爷公主。

凉伊璃和十四王爷坐在圆桌旁,慢悠悠品着茶。

笳离头皮一阵发麻,放重了步子,咳嗽一声进去,先给凉伊璃和十四王爷施礼,朗声道:“奴才叩见公主、十四王爷!”

“笳离,”凉伊璃浅啜了一口茶,曼声细语道,“本宫知道你好久没有回家了,特意召来你的堂哥与你相见,你欢喜不欢喜?”

“奴才多谢公主的大恩!”笳离做感激涕零状。

“笳离……”

阿广抬眼看到笳离,顿时松了口气,眼睛兴奋得发光,张大嘴还没等说完,笳离已经一声嚎叫,扑了过去,抱住他一阵摇晃,“堂哥!”

阿广被他摇得一阵头晕,只听他在耳边低声说:“别乱说话。”

阿广愣了一下,也紧紧抱住他,轻声说:“一坛子桂花酿。”

“一坛子……”笳离差一点咬到了舌头,回头瞥见凉伊璃的眼神,连忙硬生生地咽回去,磨牙道:“好。”

“我的弟弟呀——哥哥总算是又见着你了!”阿广扯开嗓子嚷。

笳离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这家伙,戏瘾又上来了。

十四王爷微皱着眉,“伊璃,你让我来这里喝茶,该不会是让我来瞧奴才跟亲人团聚的戏码吧?”

凉伊璃看着笳离和他堂哥久别重逢、激动万分、情真意切的场面,“当”的一声搁下手中的茶盏,沉下脸。

笳离瞥到她不悦的表情,暗暗苦笑,如果被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有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她老人家高兴不高兴,他实在是顾不上了。

凉伊璃冷淡淡地说:“这奴才戏唱得不错,大漠里也难得找到个会唱戏的,我琢磨着,不如把他调到跟前,没事让他唱几曲,给咱们解解闷。”

十四王爷思忖着笑道:“也好。”

“那就这么定了,以后你就在我和十四爷身边伺候。”凉伊璃吩咐笳离道。

十四王爷的表情似乎颇不以为然,但也只是一笑,没有说什么。

笳离此时纵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叩谢主子的恩典,带着阿广下去的时候,总觉得凉伊璃的眼神一直黏在他的后背上,那感觉,如芒刺在背,说不出来的难受。

因为笳离的堂哥来了,麻皮柴四非常“体贴”地去了别的下人房里借宿,空出地方让他们兄弟俩说体己话,笳离自然是求之不得、感激不尽。

阿广在笳离的狗窝里转了几圈,感慨地说:“不愧是公主家的奴才,这屋子比我的窝棚强多了。”

“我倒觉得你那个窝棚更好些,起码自由自在。”笳离懒洋洋地倚着门框说。

阿广一把把他拖过来,肩挨着肩坐在床上,皱着眉头道:“我也是走南闯北过的,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排场,我心里有数得很,那个公主把我弄来,分明是想探你的底。”他抬眼,“你从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招惹了公主?”

笳离向后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看着破破烂烂的棚顶,慢慢开口:“阿广……”

“嗯?”

“我想,我应该离开这里了。”

“笳离?!”阿广吃惊地看着他,嘴唇哆嗦了一下。

“公主,她都问你什么了?”笳离偏着头,问道。

阿广歪着脖子,思忖道:“问我祖上是做什么的,我又在做什么,以前干过什么……”

笳离心里咯噔一下,失声道:“你都怎么回答的?”

阿广将他宽宽厚厚的胸脯一挺,道:“我当然说祖上最荣耀的是出过皇宫的御厨,我以前是唱戏的,在戏班子的时候,都把堂弟带在身边。”

笳离长出了口气。

“她还问我,你过得好不好,脸是怎么回事……”

笳离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笳离,你放心,我记得你以前叮嘱过的,我什么都没跟她说。”阿广转头看着他,神情有点凄怆,“就是她这一问,我倒是想起了你原来的那张脸,真是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笳离低喃,“没有这张脸,我的脑袋早就保不住了,这样也挺好的。”

阿广看了他一会儿,往他旁边一躺,扯过棉被盖在两个人身上,低声说:“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人物,这些年,我是真的把你当成了自个儿的弟弟。笳离,过去的事,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你若是想走,我们就一起走吧,不管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笳离转头,对着他粗犷的脸,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睡吧。”阿广抬手,阖上笳离的眼睑。

耳畔响着阿广粗重的呼吸,笳离忽然轻松了很多,原来不是自己一个人,原来有人愿意陪着他,不会问他理由,不会问他原因,也不会怀疑他……

心里热血翻涌,胸口顿时一阵窒闷,他捂住揪痛的胸口,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想着身边这个表面粗犷、内心细腻的男人,想着那个总是需要高高仰望、却依然在云里雾里的尊贵女子,怎么也睡不着了。

没有阿广,就不会有笳离。

笳离永远都记得,那个用一双手把他从厚厚的沙子中挖出来的红脸汉子,记得他把水囊中最后一点水灌入了自己口中。

笳离记得,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小偷、骗子、杀人未遂的钦犯、坏蛋……你别救我,要不然一定会后悔。”

阿广怎么回答他的呢……当时阿广笑着说:“原来你那么坏啊,不过没关系,过去的你已经死了,现在的命是我给你的,所以,以后就跟着我,做个好人吧。”

那一瞬间,有什么温柔的、热烈的东西蓦地涌入笳离冰封的心脏,倏然想起多年以前,那繁花似锦、冠盖云集的京城,水磨青石板的朱雀御街上,那个风姿绝艳的女孩站在面前,雪白袄衣,艳红的腰带艳红的鹿皮靴,腰间一把明晃晃的秋水剑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泽,骄矜地仰着小脸,淡淡地说:“我相信他。”

她不会知道,她给他的相信是什么……

是漫无尽头的黑暗中的第一缕阳光,是沙漠中唯一的绿洲,是饥肠辘辘的旅人终于握在手中的一个热蒸馍……

期待得已经忘却期待的时候,有一个人对他说:“我相信你。”

笑意如水、风姿翩然,带着孩童稚气的脸上,是一派无法逼视的尊荣华贵。那一瞬间,他觉得她周身都发着光。

好像有一颗火种落在他冻僵的心底,“噗”地猎猎燃烧,让他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窗外残月如钩,耳畔传来阿广绵长的呼吸声,笳离慢慢支起身子坐起来,微微地苦笑着,摇了摇头。所以,十年后,她的“不相信”要比任何人带给他的打击都要大,都要刻骨铭心,都要撕心裂肺,别人只是用力敲打着他坚硬的外壳,她却把他内里面都撕碎、捣烂、再碾成细细的粉末。五脏肺腑都化成了灰、散成了烟,再也无法合拢。

从那一刻起,徐离珈——死了。

笳离——诞生了。

徐离珈记得自己的母亲姓徐,所以他离开自己那个出生的家时给自己更名叫徐离珈——徐离家,第一次,是他自己的选择,离开了家。

第二次,是家抛弃了他,那个他倾心爱恋、窥视了十年、愿意用一切去守护的女子抛弃了他。

所以,他变成了笳离——家离。

其实仔细想想,他从来都没有过“家”,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他的——“家”的地方。

无论是那个有着血缘亲人的深宅豪门,还是美仑美奂的王爷府邸,从来都不是他的家。

他只是一个寄生者,所不同的是,在第一个地方,他是如跗骨之蛆般的存在,被所有的人厌憎。

在第二个地方,他曾经以为自己是被需要的,然而,结果只是自己的错觉……

笳离在心里头胡思乱想着,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有人一边摇晃,一边叫着他。

“笳离!笳离!”暗夜里阿广的眼睛又亮又大,他忧心忡忡地道,“你又在叫璃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忘不了那个心仪的女子吗?”

他见笳离不吭声,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又问道:“那个人……该不会是公主吧?”

笳离默然不语。

半晌,阿广叹了口气,“睡吧,等你想离开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走,天下之大,总会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笳离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眼睛有点微微的湿润,轻轻地说:“阿广,谢谢你。”

“傻瓜,五年来,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啊。”阿广笑着,反握住了笳离的。

他的手宽大、厚实、温暖,虽然不足以驱散心中的阴影,但寒冷曾经那么漫长,孤寂曾经那么难挨,笳离也已经觉得足够了。

有这样一只手可以支撑,那么自己就可以艰难地、在没有她的地方,活下去,这样,就可以了。

因为昨个儿凉伊璃的吩咐,笳离一大早打发走了阿广,就到书房里伺候着。

房里的布置是凉伊璃一贯喜爱的简洁雅致,一架繁花翠羽的琉璃屏风,一把雕花楠木椅,一张花雕书案,双飞玉凤笔架、铜雀砚台、雪白宣纸边角上的金凤笺花实在在彰显着主人的尊贵。

凉伊璃今日梳着双飞凤发髻,几缕发丝从颊畔落下来,平添了几分柔和娇俏。笳离忽然觉得口中有点发干,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个礼,“奴才叩见公主殿下。”

凉伊璃头也没抬,继续在宣纸上提笔勾画着什么,浓淡相宜的墨汁晕染开来。

笳离便吞吞口水,拿起抹布擦着旁边的琉璃屏风,忽然发现两个人仅有一尺之隔,那么的近,却又那么的远,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那里曾经被塞得满满的,却一下子被人掏空了,空落落的,咬紧牙关,也克制不住心中的遐想和回忆,胸口又开始闷闷地疼。

“笳离……”

“笳离。”

“笳离!”

“嗯?”笳离连忙回过神回应凉伊璃。

凉伊璃轻飘飘地搁下笔,淡淡地道:“你已经把那个屏风擦了快半个时辰了。”

“公,公主,奴才干活细致,绝不敢敷衍了事。”笳离咽了口唾沫,拿着抹布讪讪地走到别处去擦,低头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终究是只能远观焉。

他慢悠悠擦着摆在角落里的硕大釉花瓷瓶,走着神,突然一抬眼,却发现公主正瞧着他,吓了一跳,差点把花瓶推倒了。

“公主,您有什么吩咐?”他干笑着问道。

凉伊璃姣好的唇形微微一弯,道:“你过来。”

她平日里难得笑,因此总给人以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感觉,展开了笑容的脸上,平添了清新的柔和,看在笳离眼里,心跳顿时又加快了节拍,若是单论模样,凉家的几个王孙公主,个个都可以算得上是人中龙凤,但若是论脾性,却是冷冽刚硬的多,温良和善的少。笳离不敢造次,赶紧垂下头,磨磨蹭蹭地挪到书案旁边。

凉伊璃纤长的手指指着案上墨迹未干的画,问道:“笳离,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笳离抬头一看,心中又是一凛,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端倪。她临摹的是徐离珈的《长宁公主狩猎图》局部,模样神态面面俱到,如果不是留下一双眼睛未画,几可乱真。

当然,这一点徐离珈知道,笳离却一定不会知道。

因此他细细看了几眼,谄媚地禀道:“公主的画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就算是顾恺之在世、韩干复活,也不过如此了,”想想,又补充道:“当然,那也是因为公主殿下风华绝代、国色天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凉伊璃不搭话,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冷冷地瞅着他。

笳离再也背不下去成语,只好咽了口唾沫,讷讷地住口。

凉伊璃沉默了良久,才轻声道:“这是模仿徐离珈的画,很多人都说我画的和徐离珈一模一样、难分轩辕,但十四哥却总是不以为然,他说我只是形似,却毫无徐离珈笔下的神韵,我的画只可远观,不可近察,因为我画的是个睁眼瞎子,一双眼睛清而不灵,明而不睐。”凉伊璃露出怅然的神情,喃喃道:“他说,只有徐离珈笔下的凉伊璃,才神采奕奕、华光如雪、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远而望之,姣若朝霞初起,迫而察之,艳若芙蓉凌波。”

这十四王爷实在是太过誉了,笳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道:“奴才不懂画,只觉得公主的画已经是极好的。”

凉伊璃凝视着他,慢慢说道:“我一直想画一幅留白的画,让徐离珈点睛,看他怎么把一双瞳子画得清而灵、明而睐。”

笳离小心翼翼地问:“公主殿下是想打发奴才去寻找那位徐公子吗?”

凉伊璃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盯在他脸上许久,才缓缓地道:“不是……他若是不想见我,找他回来也没用。”

笳离浑身一震,忍不住脱口而出:“徐公子不是五年前就已经被先皇赐死了吗?”

凉伊璃眼中陡然精光乍现,死死盯着他。

笳离干笑道:“奴、奴才也是听说的。”

“笳离……”凉伊璃似乎要说什么,陡然一阵阴风闪过,书案上纸页翻飞,一个黑影破窗而入,手中寒光闪闪,直袭向凉伊璃。

笳离骇然惊呼。

凉伊璃的身手矫捷之极,一刀砍过来,她那里长剑已经出鞘,“当”的一声,刀剑相接,火花飞溅!

笳离大声嚷道:“来人哪!有刺客!”

房外寂然无声,显然没有人,笳离暗自惊惶,又不敢把凉伊璃独自留在这里,自己出去唤人,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凉伊璃和黑衣蒙面人,已经斗在一处。黑衣蒙面人身形微晃,凉伊璃紧接着一招“白虹贯日”,刺他前胸,黑衣蒙面人猱身闪开,腾地跃起,落到她背后,刀劈她的琵琶骨。

笳离大惊失色,顾不得思考,抄起书案上的砚台猛地砸过去,那黑衣蒙面人身手很是了得,一个“凤点头”偏头避开,立即变招换位,手腕反转,一招“蛮牛犁地”,刀光闪闪,反斫凉伊璃的双腿。

凉伊璃变招不及,眼看刀刃就要落在她腿上,笳离抓起毛笔掷向黑衣蒙面人执刀的手腕。

毛笔夹着破空之势袭来,疾如骤风,那黑衣蒙面人顾不得凉伊璃,反身挥刀劈下,那毛笔是皇家御用的“贺莲青”,虽是上好的鹿斑竹做笔杆,但也不过是竹子罢了,寒光凛冽的刀锋气势汹汹劈下,它竟然没有被斩断,只是落在了地上。

黑衣蒙面人和凉伊璃瞪着笳离,眼中都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异。

笳离刚才惊惶之下,在笔上灌注了十成内力,这时只觉得气血翻涌,胸口窒痛,看凉伊璃和黑衣蒙面人又战在一处,刀来剑往,越斗越紧,凉伊璃气喘吁吁,频频后退,俨然有不支之势。

笳离恐怕她有什么闪失,顾不得调息,腾身直插入二人之中,劈手夺下凉伊璃手中的剑,朗声道:“让我来!”

凉伊璃闻言立刻跃到一边,看他和黑衣蒙面人你来我往,剑气森森、刀光霍霍,目光停留在笳离身上,渐转迷离,隐隐有些雾气沼沼。

这黑衣蒙面人刀法古怪之极,兵器中本来用刀主刚、用剑主柔,但这人的刀法轻灵迅捷,却兼有剑法之长。

笳离凝神应付,再顾不得掩饰行藏,只恐一个失手被他抢了先机,自己受伤命丧不打紧,只怕他杀了自己,马上就会取了凉伊璃的性命。一口气使出师门独传的追风拂柳七十二剑,快得难以形容,那黑衣人步步后退,竟然给他迫到墙角,笳离蓦地喝道:“撒手!”剑锋直削向他手腕。

凉伊璃大喊道:“不要!”

笳离闻声一怔,手上稍微窒了窒,剑锋收势不及,依然堪堪划破那黑衣蒙面人的手腕,鲜血蜿蜒涌出,滴滴答答落下。

这还是笳离仓促间卸了内力,又偏了力道,要不然他的手就会被硬生生斩下来。

凉伊璃脸色有点发白,疾步过去,点了黑衣蒙面人胳膊上的几处穴道,又从书案下面拿出金疮药给他涂抹、缠上白纱。

饶是如此,鲜血还是很快渗透了层层叠叠的白纱,红艳艳的,煞是刺目。

笳离看着凉伊璃忙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心中涩涩的,答案呼之欲出。

伤口包扎妥当,黑衣人给凉伊璃躬身施礼,然后不发一语地腾身从窗子跃了出去,身体翻转间,笳离凝神细看,果然看到他腰间露出的暗黑色腰牌,隐约可见苍鹰的图案,不出所料,他果然是皇室的暗卫。那么这一场刺杀的戏码,毋庸置疑,自然是凉伊璃亲手策划的,目的不言而喻。

黑衣人的影子在窗外消失,书房里一片难言的静谧,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魇,除了地上碎裂的砚台、留着划痕的“贺莲青”毛笔,彰显着的的确确发生过什么。

凉伊璃抬起头来,静静地瞅着笳离。

这一次,笳离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复杂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屈膝跪倒,声音平平地叩头道:“奴才该死!奴才伤到了公主的暗卫,罪该万死!请公主赐奴才一死!”

凉伊璃脸色陡然铁青,咬牙道:“徐离珈!你还要做戏到什么时候?”

“奴才不是徐离珈,公主忘了,徐离珈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被公主殿下亲手毒死了吗?”笳离轻声道。

凉伊璃浑身战栗,凝视着他的眼神波光潋滟,水光莹莹,咬了咬唇,半晌涩涩地道:“我当时也是不得已的,伤了你,你就要记恨到今日吗?”

“奴才不敢,”笳离平平静静地笑道,“只是喝下公主亲手斟的毒酒开始,徐离珈就已经死了,这世上再没有徐离珈那个人。”

“离珈!”

“奴才是公主的奴才笳离。”笳离纠正道。

凉伊璃颓然跌坐在椅子上,面上惨白,全然褪去了血色,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你不是个小气的人,以前,不论我对你做什么,你从来没有记恨过我。”

“那个徐离珈,已经被公主杀死了啊。”笳离轻轻地笑,笑容惨淡,胸口涌上一波一波的痛,痛得他额头冒出了冷汗,强撑着才没有露出形色来。

“当初如果我不给你喝毒酒,就会引发和匈奴的战事,到时候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凉伊璃咬牙道。

“公主这些话,不需要跟奴才说。”笳离垂眼道。

“你,你既然不承认自己是徐离珈,为什么刚才还要救我……”凉伊璃瞪着他,喘着粗气道。

“刚才是奴才多事了。”

“徐离珈!不是这样的,”凉伊璃用力摇着头,“你不是……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来没有跟我真的生过气,就算是我故意把镯子掉在睡莲池里,骗你去捡,你割伤了手也没有怨过我……”她蓦地伸手,抓住笳离的手,“你手上落下的疤痕我还记得……”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着抓在手中的手,浑身都开始哆嗦,眼泪不由自主噼里啪啦掉下,落在笳离的手上。

笳离只觉得她的泪竟然是滚烫的,落在肌肤上,“噗”的一声在心脏上就烫起了青烟。

“离珈……这是怎么回事……你,你怎么会受这许多伤……”她摩挲着他伤痕累累、疤痕交错的手,半天才说出话来。

“公主,请您自重。”笳离垂下眼,猛地抽回自己的手。

“离珈……”凉伊璃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一瞬间,心脏的某个部位仿佛也被清空了,好像那里本来长满了青草,却突然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有灰烬。

“奴才知道了,都是奴才的错,”笳离重重地叩了一个头,“当初公主赐徐离珈毒酒的时候,曾经说过,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见到徐离珈,想必公主也不愿见到笳离,笳离离开就是了。”

凉伊璃咬紧的嘴唇渗出了血,双眼泛红,声音喑哑、语音战栗:“你,你……”

“奴才马上离开,今生今世绝对不会再出现在公主的眼前!”笳离又重重地磕了个头,站起来转身便走。

“徐离珈!”凉伊璃悲怆地、绝望地、愤怒地叫。

笳离慢慢转过头来,眼底满是悲哀,凄凄凉凉地笑,“也对,无论是徐离珈还是笳离,既然已经被皇上刺死了,自然不应该再留在这世上,既然如此,就请借公主的剑一用。”他猝然跃起,抓住放在书案上的秋水剑,向自己脖子上横抹去。

没有感觉到疼痛,却有一滴滴热流从脖颈滑过,勉力微转头,却见凉伊璃用手抓着剑,鲜血顺着她白皙纤长的手指一滴滴落在他颈项上,笳离顿时面色煞白,心肝俱裂,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颤声道:“你,你放手,我不,不乱来就是。”

凉伊璃惨白着脸慢慢松开手。

笳离丢下手中的剑,握住她鲜血淋漓的手,眼泪不由得滚了出来,长叹:“你,你这又是何苦。”

凉伊璃哆嗦着手指从腰间慢慢地摸出那个如意平安结来,搁在他手中,惨笑着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这个,是你送我的,这些年,我一直都带在身边。”

鲜血染在翠绿的平安结上,暗暗的,恍若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霾,压在心上沉甸甸的。

笳离喉咙像被堵住似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掌中的平安结仿佛着了火,一阵一阵刺烫着心。

“我……”他哆嗦着嘴角,胸口爆裂开似的疼痛,眼前大片大片血色的模糊,视线渐渐有点恍惚,嘴角浮现凄凉的笑意,“公主,逝者已矣,您又何必念念不忘呢?”手中用力,那缀着玉佩的平安结,瞬间断裂,玉佩也化成齑粉。

“徐离珈!”凉伊璃惊叫,茫然地伸手,只接住几根丝线的碎屑。

笳离轻轻叹息了一声,突然腾身跃起,从窗子跃了出去。

凉伊璃颓然跌坐在地上,如同木人石雕般,怔怔看着掌心翠绿的残屑,这是第一次,他不听她的话,这是第一次,他丢下她……

笳离脚步踉跄地回到自己的狗窝,捂着嘴的指缝间,一缕缕殷红的血慢慢流淌出来,越来越多,怎么擦拭也擦不干净。

胸口灼痛的热辣不停地翻涌,好像随时要破胸而出。

他强撑着,慢慢挪到窗口,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竹笛,吹了三声长音两声短音,然后就在窗前的木椅上蹒跚着坐下,看着窗外明净的天空发呆。头部一阵阵的眩晕,胸口仿佛被压扁堵死,火烧火燎的窒闷。

凌麟叮嘱过他,一定不可以再用内力,要不然会催动体内的毒素发作。

他曾经问过凌麟,如果我用了会怎么样呢?

凌麟当时很同情地看着他,“那么就叫我来给你收尸吧。”他想了想又说:“毒素发作的时候,你尽量放慢呼吸,减缓血流的速度,也许能坚持到我来也说不定。”

笳离一下下,放慢了呼吸。

凉伊璃流血的手在眼前不停地闪过,眼前渐渐弥漫了猩红的血色,他嘴角绽开一丝凄凉的笑意,心潮起伏,意识也变得有些模糊。

你,不曾忘记我。

可是,你却亲手杀了我。

我,也不曾忘记你,无法忘记你,我倒是宁愿——可以忘记你。

我记得初见你时的惊艳绝伦,我记得王府的桂花树下,你俏皮地说,我要最高处的那一枝,结果我从树上摔下来,躺了半个月;我记得你把镯子丢下睡莲池,明知道你是故意的,寒冬腊月我依然下去帮你找,结果弄伤了手;我记得,金殿御考,大臣们都说我出身寒微,不能问甲三鼎、贻笑大方,只有你大声说“英雄不问出处”,皇上才点了我的头名状元……

窗外一阵扑啦啦的声响,笳离推开窗子,一只雪白的鸢飞了进来,落在他掌心,歪着头,黑漆漆的眼珠温和地看着他。

笳离勾唇浅笑,扬起手,几滴血落在它洁白的翎羽上,他低声说:“去吧,没想到,还是要用到你。”

雪鸢尖尖的喙在他掌心浅浅地啄了啄,扑扇着羽翼,振翅飞去,很快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笳离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从怀里贴着心脏的部位掏出一个如意平安结,紧张的表情好像那是他最珍惜而细碎的宝贝。

翠绿色的丝线,缀着块碧绿温润的玉佩,握在手中,有着难以形容的细腻质感,笳离的笑容越发凄凉,一滴水珠落下去,掉在玉佩上,晶莹通透,仿佛玉佩也溢出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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