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凋零的罂粟花
什么是幸福呢？
早晨醒来，看见的第一眼，阳光正照在心上人宁静的睡颜上，对夏梓乔而言，就是她渴望拥有的、最大的幸福——就像现在。
南瑾晨睡得很沉，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头微颦，表情有些苦恼。果然是个喜欢闹别扭的人，做梦也不肯欢欢喜喜的，但依然漂亮得一塌糊涂，虽然看了二十年，夏梓乔还是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心脏怦怦跳，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她羞涩地笑笑，小心翼翼起身，注意不发出任何声响。
视线落在床头闹钟显示的日期上，夏梓乔露出甜蜜的笑容，她今天心情特别好。
今天，并不是夏梓乔真正的生日，而是她被丢在孤儿院门口的日子。
被抛弃的生命、没有人期待的生命，档案上的出生日只是在按时提醒她是多余的存在。
可是，二十年前的今天，生平第一次有人因为她的出生而祝福，漫天的星辰、摇曳的烛火、男孩子温暖的笑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寂静夜晚，他亲手点燃的不只是蜡烛，还在她心中播下了颗小小的种子，温暖的、希冀的、幸福的种子。
现在，男孩子已经长成英姿伟岸的男子，那颗种子也长成了参天大树。
最近一段日子对夏梓乔而言，可以说是二十几年来最幸福的时光，她和南瑾晨相处得很愉快，他似乎竭力控制自己的坏脾气，温柔、体贴，偶尔还会说些以前不屑一顾的甜言蜜语，让夏梓乔忍不住又隐隐开始憧憬起什么来。
窗台上的金玲菊开得正好，探出来的一支欲开未开，紧紧围拢的狭长花瓣呈现出一个拥抱的姿态，像是凡人梦里那个小小的渴求，像是她心中小小的期待。
夏梓乔换过衣服，在床头柜上留了张字条，然后开车去市区，买了好多南瑾晨喜欢的菜肴。
回来的时候，家里冷清清的，没有动静，难道他还没起来？
夏梓乔吃力地把东西都搬进厨房。上楼，轻轻打开卧室的门，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她早晨留的便条上压了另外一张纸，上面写着：“梓乔，我有急事，临时出去，晚饭不用等我。”
他忘了吗？今天，是她的生日。
二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他说晚饭也不回来吃……仿佛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夏梓乔落落寡欢地打开音响，随手抽了张CD塞进去，闷闷不乐地躺在沙发上，他怎么能忘了呢？明明跟她怄气的时候，也不曾忘记过。
淡淡的、恍若耳畔低喃般的音乐缓缓响起——
我只想和你，简简单单的相爱
追逐两个人的梦想
享受一份完整的生活
也许不完美，却幸福过每一天
我只想和你，简简单单地相爱
不去想未来有多远
不去想道路有多长
只要一起走，不放开彼此的手
我只想和你，简简单单地相爱
共同走过想看的每一处风景
享受每一次日出日落
我只想和你，简简单单地相爱
不管前途是不是有风雨
不管道路会不会有荆棘
只要牵着你的手，寻找彩虹的方向
我只想和你，简简单单地相爱
即使岁月更迭
即使容颜改变
我们依然是彼此，心心念念的牵绊
我只想——和你——简简单单地相爱——
那么多CD，怎么偏偏就拿出了这一张？泪水忽然就弥漫了眼眶，南瑾晨最近对她太好，好得简直不像真的，甚至还说出要退出娱乐圈带她去旅行的话，他是竭力想挽回什么吧？是他自己已经迷失的心吗……可是，人心又怎么能控制呢？
反反复复听着那首《简简单单的相爱》，心里乱七八糟的，不停地揣测他现在去了哪里，晚上要跟谁一起吃饭……
夏梓乔摸出手机，给南瑾晨打了电话，其实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心里乱乱的，很想听到他的声音。
和弦铃声响了半天，南瑾晨才接起来，他似乎很匆忙，语气急促地问：“梓乔，什么事？”
“那个……”夏梓乔踯躅，斟酌着说，“你晚上不回来吃饭吗？”
“嗯，我约了人，还有事吗？”
这时，夏梓乔听到手机里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瑾晨！没有康佳恋舞，喝圣多斯可以吗？”
很甜很脆很青春很活力的女声，夏梓乔愣住了，被电击了一下就是这种感觉吧。
圈里的人都习惯叫南瑾晨——南少，合作的女星也不会用这样亲昵的语气和他说话，更重要的是，今天是她的生日……而他却一大早就跑出去和别的女人喝咖啡，甚至说晚饭也不回来吃。
挂断电话，夏梓乔坐立不安，心里仿佛被猫爪子挠似的，再也没有心情听音乐，猛地从沙发上蹦下来，然后着了魔般在家里四处翻找起来。
像只无头苍蝇，她也不知道到底要找什么，一股子闷气在胸中翻腾不已，让她没法子平心静气。
房间她每天都按时打扫，会有所发现才是怪事。
夏梓乔折腾了一会儿，猛地灵机一动，走上旋梯，来到二楼的书房，推开门，一眼看到南瑾晨的电脑，鬼使神差地，她扑向电脑，插上电源、开机。
心脏怦怦乱跳，就像第一次做亏心事的老好人。
屏保是他们的结婚照，夏梓乔乱糟糟的心一下子平静不少，定定神，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小小光标，示意输入密码。
夏梓乔开始犯难，南瑾晨的智商比她高出很多，设定的密码恐怕也不是她所能揣测的。
试探着输入他的生日，错误，他母亲的生日，错误，自己的生日，错误……也不知道试了多少串数字，夏梓乔手心和鼻尖都渗出了汗珠，她随手敲了串自己记忆深刻的数字，竟然打开了。
下意识地微微笑，那是她和南瑾晨第一次在孤儿院相遇的日子。
邮箱里有两封信，都是昨天寄来的，第一封是无聊的广告，夏梓乔打开第二封，短短的几行字，显示有图片附件，她打开，细细看了看，然后关闭、退出，再关机。
夏梓乔自认不是个聪明的人，难得的耍了回小聪明，她这辈子却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
有些事情，弄清楚了，的确不是好事。她宁肯自己根本没有打开电脑，宁肯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写信的人很幽默：“瑾晨，我在凯悦定了套房，说好了，你明天一整天都是属于我的哦！你要是敢不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署名嘉怡，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的名字。
附件的图片是几十帧照片，上面是同一对男女的合照或者各自的单人照，男主角毋庸置疑是南瑾晨，女主角则是个清纯俏丽的陌生女孩。
背景很美，湛蓝的天空、一望无垠的大海，或者是海滨度假村尖顶的白房子，金灿灿的沙滩……
身姿曼妙的女孩挽着南瑾晨的手臂，很亲昵的姿态，南瑾晨微笑着，表情很平静很宁和。
夏梓乔半天都没缓过劲来，哦，原来这个就是南瑾晨的新欢，他的眼光不错，果然青春逼人、靓丽耀目……
嘉怡——好熟悉的名字，夏梓乔脑中灵光一闪——罗嘉怡，她想起了曾经在南瑾晨皮夹里看到写着这个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纸条，这么说起来，他们似乎也认识没有多久……如果那时候还需要用纸条写上名字和电话号码的话。
感情进展得倒是很快……大概这就是爱情吧。夏梓乔心里酸溜溜的，浑不是滋味。
难怪他这些天左右为难，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不舍，抑或是内疚？对他来说，的确遇到了难题……夏梓乔的自我厌恶顷刻间达到最高点，霍佳楠没有说错，她果然是一直在自我欺骗。
全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都被抽空了，夏梓乔抱膝坐在椅子上，盯着漆黑的电脑屏幕发呆，她想了很多，利用他的责任感，勉强霸住南夫人的头衔，让他疲于周旋在妻子和情人之间？只要装作不知道，仍然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可以理直气壮地留在他身边，可万一被记者逮到他出轨，那会成为南瑾晨永远无法抹杀的污点，会让他如日中天的事业受到不小的冲击……咬紧嘴唇，骄傲如南瑾晨，她绝对不能把他陷入那样不堪的境地，不能让别人对他指指点点。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混乱繁杂的思绪才渐渐理清，夏梓乔找了件不常穿的外套套上，想了想，又拿出给南瑾晨买的大墨镜——本来预备和他出门的时候，让他用来遮掩行藏的，但他嫌丑，一次都不肯戴。
自己站在镜子前打量对面的女人，硕大的墨镜，下面是张巴掌大的小脸，平凡无奇，如果摘下眼镜，还隐约可见眼角的鱼尾纹，那两年日夜看护南瑾晨的时光，让她苍老了很多，暗灰色的外套包裹着瘦削平板的身材。
这样的女人，站在南瑾晨身边，的确很不合宜，看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好笑。
在酒店咖啡厅的角落里坐下，面前半人高的盆栽植物，具有很好的掩体效果。
从早晨起就没吃什么东西，很饿的感觉，看到香喷喷的食物，却没有胃口，夏梓乔把法国名厨做的蘑菇汤，喝中药般慢慢咽下去。
很烫，喉咙到胃，都被什么烧灼了一样，火辣辣的。不过，人倒是精神了不少。
梦境终于破灭了啊，南瑾晨经过挣扎，最终还是会投到那个女人的怀抱里去吧？
所谓幸福，就像海市蜃楼的幻影，无论多么美好，都不可能是现实。大概因为是错误的生命，所以存在本身就是错的，期待幸福更是奢望……
胡思乱想的时候，餐厅里突然有了轻微的骚动，好像是服务生续咖啡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杯子，洒在客人身上，领班立刻出来道歉，再三表示愿意支付干洗费并且免单之类，距离夏梓乔所在的位置隔了好几张桌子，看不大清楚，只能听到声音。
客人倒是很有风度，大大方方说没关系，有个低沉的、磁性的、很好听的嗓音开玩笑似的嗔怨：“都告诉你女孩子要稳重一点，说话时不要总是手舞足蹈的，被烫到了也活该。”
顷刻间，夏梓乔心脏停摆，手中的汤匙歪了歪，滚烫的热汤落在手臂上，她却全无所觉，歪着身子，竭力往那边张望。
只是短短的一句，她已经分辨出声音的主人——南瑾晨。
来凯悦之前，她还在想，那个E-mail也许只是个恶作剧，而且这么大的酒店，能够撞见的概率也不会很高……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究竟想看到什么……
“可是你喜欢我啊，不管我什么样子，你都喜欢我！你骗不了我的！”女孩子得意地笑着，笑声清脆，就像清泉落在圆石上。
视线有点模糊，南瑾晨低声说着什么，听不清楚，女孩子笑得更开怀。
隔着几桌的客人，说话的女孩子面朝着这边的方向，但脸被挡住了，只看得见头发，酒红色的、张扬的头发，就像她张扬的青春。和南瑾晨栗色的头发看起来很般配。
看轮廓，就知道是照片上的女子，夏梓乔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慢慢碎裂了，真奇怪，并没有太痛。
她放松下来，眼前很没出息地糊成一片。知道这样很丢脸，但她控制不住……
不停地失望、等待、期许……终于演变成绝望。
想起霍佳楠说的话：“他是爱你的吗？爱你的人会这样对你吗？”
对南瑾晨来说，也许曾经爱过，也或者根本不是爱情……
为了陪在他身边，什么都放弃了……在日本申请的学业、崭新的人生……自己曾经的梦想和追求……做人起码的尊严和骨气……只要能跟他在一起，那些都不重要……
可是……终于还是无法拥有他。
一滴眼泪落在花纹美丽的瓷碗里，“噗”的一声，很快归于平静。
唯唯诺诺、半点用处都没有的老女人，凭什么和他身边那些年轻貌美的小女生竞争呢？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对这个世界还是有点用处的，原来那份工作也是南瑾晨害怕她流落街头，施舍给她的。
他会厌烦也是正常的……难为他一直都忍着。
这么厚着脸皮留在他身边，因为心底总还是抱着一点点期待，那些温柔的说辞、说要带她旅行的话，就算是完全不可信，光是听着，也觉得幸福。
即使自己是个很差劲的女人，但只要他不嫌弃，就没关系。靠着那点白日梦般的念头撑着，明知道他也许有了新欢，只要装作糊涂，也可以每天过得欢欢喜喜。
然而，她忘了，不能因为她闭上眼睛，事实就不存在。那个女人，现在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和南瑾晨一起。明明早该放手的东西，为什么还舍不得地死巴着呢？
夏梓乔霍地站了起来，动作幅度太大，她听到自己绊倒椅子的声响，很多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南瑾晨也不经意地朝这边张望，他戴着墨镜，看不清楚表情，但夏梓乔能够感觉出落在身上锐利的视线。
鼓足全部的勇气，她慢慢走过去，觉得自己硬扯出的笑容一定很僵硬、很可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打着招呼：“嗨，瑾晨，好巧，跟朋友吃饭啊。”
她说了句蠢话，桌子上没有餐点，只有两杯咖啡，但三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没人留意她说了什么。
坐在南瑾晨对面的女孩子大概二十出头，一头俏丽的酒红色短发，光彩熠熠的眸子，整个人像颗亮晶晶的宝石，歪头看着她，嘴角噙着灿烂的笑，站起来，伸出手，“你好，你就是夏梓乔吧？我是瑾晨的朋友罗嘉怡。”她细细看了夏梓乔两眼，夸张地眨了下扑扇的长睫毛，“你本人比杂志上好看多了！偏偏南瑾晨还当你见不得人似的，整天藏在家里。”
“嘉怡！”南瑾晨语气不悦，颇有些警告的意味。
罗嘉怡耸了耸肩。
夏梓乔和她轻轻握了下手，微笑，“我还有事，你们慢慢用。”她转身，慢慢往外走。
“梓乔！”南瑾晨叫道。
夏梓乔转过头，笑意盎然，“你晚上不回来吃饭，我知道了，我不会等你的。”
“梓乔！”南瑾晨皱起眉，迟疑，“我会早点回去，有事我们回家再说。”
“好。”夏梓乔温顺地点头，笑容犹如描画般，刻在她脸上，挥之不去。
慢慢地走出酒店，走上人潮汹涌的大街，她冷静地想着，这样，也好……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没有拥有，也就无所谓失去……就这样结束，其实再好不过。
经过上一次的离家事件，她这次有经验多了，清楚自己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一时半刻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掏出手机拨通了霍佳楠的电话：“佳楠，你说过，不管我什么时候需要帮助，你永远都在……这句话还有效吗？”
不能再接受南瑾晨的施舍，即使只剩下一点点微薄的自尊，她也想在他面前最后保有。
站在街边等了一小会儿，就看到霍佳楠的黑色奔驰出现在视野里。
车子稳稳妥妥停在身畔，霍佳楠下车，给她打开车门。
“我决定跟南瑾晨分手了。”坐在他旁边，夏梓乔淡淡开口。
霍佳楠吃了一惊，脚下猝然用力，轮胎猛地抱死，发出尖锐的喋叫。
他喘了口气，讶然地看着夏梓乔。
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眉宇间有着淡淡的轻愁，但霍佳楠知道，她一定是已经伤心透了，欲言又止，他重新发动引擎，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道：“你终于下定决心了？我是不是应该放鞭炮庆祝？”
夏梓乔疲惫地闭上眼睛，没再说什么。
一路上，霍佳楠不时悄悄睥睨她的脸色，苍白、孱弱，就像疾风骤雨中枝头残存的最后一朵梨花，摇摇欲坠，心脏蓦地紧了紧。
远远看到路边绿意盎然中突兀出来的朱红色高墙大院，霍佳楠倏然想起出国旅行时，在欧洲乡间见到的，那些与世隔绝、弥漫着阴暗陈腐气息的中世纪古堡，他吐出口长气，幸好——夏梓乔决定离开这里了。
他知道，无论多么金碧辉煌的城堡，长久被困在里面，也会窒息的。
打开电控门、把车子泊在楼下，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二楼的卧室。
霍佳楠一边帮夏梓乔整理行李，一边抱怨：“干吗要住酒店？我家又不是不够大。”
“我住在你家里，被人看到一定会传出流言。”夏梓乔解释，从衣柜里一件件拿出衣服，“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记者有多可怕。”
“反正你做什么都会优先考虑南瑾晨。”霍佳楠嘀咕，顿了顿，迟疑着问，“你这次考虑清楚了？真的要跟他分开？”
“我把你都叫来了，还跟你借钱，你不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
“什么借钱？”霍佳楠反驳，“上次你借我的钱我还没还呢。”
“那钱不是我的，你手头宽裕的时候，直接给南瑾晨吧。”夏梓乔把床上的最后一件衬衫叠好，放进皮箱、扣上。
霍佳楠接过她手上的箱子，往外走，“其实你这些衣物不带也没关系，我给你买新的。”
“这些都挺好的，干吗还要买新的？”夏梓乔说，“柯氏就是这样被你弄得入不敷出吧？”
“怎么可能……”霍佳楠抗议，她异样平静的表情和态度让他有些担忧，率先走过旋梯的转角，一眼瞥到刚刚开门进来的人，没说完的话顿时哽住了。
“……瑾晨？”跟在他身后的夏梓乔当然也看到了，迟疑着招呼，纳闷地想，他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不是跟那个罗嘉怡约了吃晚饭吗？
南瑾晨的反应稍稍迟钝，视线从霍佳楠脸上掠过，停留在夏梓乔身上，过度苍白的脸色和眼睛里的阴冷让夏梓乔猝然觉得浑身发冷。
“你回来了，也好……”她艰涩地开口，“那我就当面跟你道别了，我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
南瑾晨死死盯着她，眸光冷冽阴郁。
“你眼光不错，那个女孩很可爱。”想了想，夏梓乔由衷地点点头，补充道。
“你要走了？跟他走？”南瑾晨粗嘎地开口，瞪着霍佳楠的眼神，好像霍佳楠是他的杀父仇人。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误会也没关系吧……夏梓乔默然不语。
南瑾晨自我嘲讽般冷笑两声，整个身体似乎都有些发抖，好像恼火，又好像在害怕什么，“三个月，三个月你也等不了吗？”
夏梓乔略微尴尬地笑，“有什么差别，三个月还是三天、三年……横竖我们都是要分开的。”
“没有分别吗？”南瑾晨低声喃喃，“对你来说，没有分别吗？”声音里有压抑的苦涩。
脑子里某根筋卡住了，转不过来，夏梓乔愣愣的，想不通他是什么意思，迟早都要分手，那么又会有什么差别？
“南瑾晨！”开口的不是她，而是霍佳楠，语气还算心平气和，“你够了吧？你还要折磨梓乔到什么时候？你喜欢宠物，多少个弄不到手？何必糟蹋她呢？你就放她自由吧。”
南瑾晨的眼光落在他脸上，阴沉沉的。
顿了一下，霍佳楠继续说：“就算梓乔欠你的，这二十年来，她也还得差不多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不如开出条件来，只要我能做到，就算你要柯氏，我都会给你。”
不用看，也知道南瑾晨会是什么表情，他沉默一会儿，冷冰冰地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梓乔。”
“你……”霍佳楠变了脸色。
“你们别吵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决定。”夏梓乔走下旋梯，站在南瑾晨面前，对峙的姿态，“瑾晨，我的人生我要自己做主。”
静默的气氛越发僵硬，南瑾晨僵住片刻，猛地伸手抓住她肩膀。
“你干什么？！”霍佳楠站在楼梯上，恼怒地叫。
夏梓乔趔趄了一下，冲他摆摆手，示意没事。
霍佳楠还是匆忙下来，挨在她背后，戒备地看着南瑾晨，南瑾晨理都没理他，兀自死死盯着夏梓乔，声调平平的，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你要跟他走吗？”
霍佳楠微拧起眉。
南瑾晨幽邃的瞳孔仿佛有了冰样的裂痕……说不出的复杂、忧郁，还有清清楚楚的绝望……
莫名其妙的，夏梓乔突然想起他演的那部电影——《白色迷情》，男主角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成为别人的新娘、生命即将走向终结的时候，他问自己，生存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值得自己珍惜和留恋的？
和电影中一模一样的眼神……好像被人在心脏上狠狠戳了一记，夏梓乔钝痛着茫然起来，半天才艰涩地开口：“是……”
“我就知道你想离开我，好久了。”南瑾晨苦笑了一下，笑容扭曲，语气很冲，“什么我有了新欢，什么我不爱你，都是你的借口是不是？这么讨厌我干吗还要照顾我？看着我病死不是更好？”他嘴唇发着抖，“你做的菜多难吃，我都忍着，再也不敢跟你发脾气，我讨厌自己的电影，可你喜欢看我就陪着，你不愿意我出去应酬，我都不敢出去……只要你留下来，陪我三个月……”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嘶哑地撞击着她的耳膜，“这样也不行吗……梓乔……你好残忍……自以为是地给我定罪，我怎么说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样，你都不相信，还是……你根本不愿意相信？”
他，他竟然说出这样近乎怯懦软弱的话？夏梓乔恍惚地站着，听着他变调的声音，蓦地变得尖锐起来，像被刺伤的野兽一样，盲目又凶狠，“好！你走！你走了再也不用回来！这样也好，我也受够了！我们分手……你要离婚我答应你！”有水从他脸上不停不停地落下，他哭了？！南瑾晨哭了？！骄傲的自负的不可一世的南瑾晨竟然哭了？！
脑子里轰然炸响，夏梓乔无所适从，视觉和听觉都混乱起来，你怎么可以哭呢？我那么竭力地想要让你幸福，怎么能够看着你在我眼前落泪？
我们究竟谁伤害了谁？谁又在折磨谁？
“南瑾晨，你最好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霍佳楠冷冷地说，抓住夏梓乔的手腕，“我们走。”
夏梓乔还在痴痴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南瑾晨发呆，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跌跌撞撞地被霍佳楠拖出去，塞进他车里，手臂被拉扯得生疼。
“梓乔！梓乔！”南瑾晨在原地呆怔了片刻，猛地惊醒过来般，仓促地跑出来，一手撑着车门，一手拉住夏梓乔，“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腕骨好像要断裂开来的刺痛，他实在太用力。
“南瑾晨，何必闹得太难看呢？”霍佳楠恼火地开口，发动了引擎，可是夏梓乔的手腕还被南瑾晨牢牢抓着。
“梓乔，别走……”南瑾晨低喃。
“你算了吧，别弄得好像多痴情似的，这样一点也不像你。”霍佳楠冷哧，南瑾晨脸色发白，对他的话完全置若罔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夏梓乔。
车子还是开动了，猛力一扯之下，手臂还在南瑾晨手中的夏梓乔差点摔出去。
霍佳楠转头，冲紧抓着她不放的南瑾晨怒吼：“你不松手是想害死她吗？”
这句话好像给了南瑾晨很大的打击，一瞬间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也都褪去了，他颓然松开手，猝然关上的车门重重夹了他胳膊一下，他终于被关在车门之外。
“梓乔……我从来没想……伤害你……可是……”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到达夏梓乔耳中的时候，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片段，她听不明白。
从观后镜里，她看到南瑾晨灰白的脸，带着接近乞求的渴切，整个人好像都矮了几寸，茫然地、无助地、悲凉地站在那里，身体前倾得厉害，好像失了灵魂的人偶……
她突然发现，他虽然还是那么高大，但真的很消瘦，这样孤零零一个人站着的时候，看起来很软弱。
夏梓乔浑身都开始发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怎么也逼不回去。
“梓乔，很痛吗？”霍佳楠低头察看她手腕上可怖的、像铁钳子掐过的暗青淤痕，倒吸一口凉气，愤懑地咒骂，“南瑾晨就是个神经病！你早该离开他了！要不然还不知道被他折磨成什么样子……”
夏梓乔垂着头，不出声。
“梓乔，你别哭啊……这样结束最好不过了……梓乔，你是不是很痛？”
夏梓乔用力摇着头。
“你担心他还会纠缠你吗？”霍佳楠关切地安慰她，“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再骚扰你。以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带你去丹麦好不好？你小时候最喜欢安徒生童话，我们一起去丹麦吧。”
夏梓乔并不觉得手腕有多痛，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不停流淌出来。
“一起生活了二十年，舍不得也是正常的，过段时间，你就会习惯……”霍佳楠叹息着，了然地点头。
夏梓乔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什么被挖空了般的心酸。
观后镜里，那个人的影子，早已看不见了。
车子渐去渐远渐无声，很快在视野中消失。
南瑾晨呆呆站在原地，痴痴凝望着面前空无一人的院落，已经是深秋了，到处一派衰败颓废的荒凉气息，乍起的冷风卷起枝头枯黄的叶子，打着旋慢慢飘落，就像一季的悲伤——生命的陨落和消亡。
南瑾晨眨掉眼中迷蒙的水雾，勾起唇角，涩然地笑了。
三个月……果然还是太贪心。
胸腔里好像一下子被清空了，茫茫然的视线对不准焦距，眼前的一切变得有些模糊，似乎脑缺氧，晕晕的，有什么腥腥咸咸的液体从嗓子里直往上涌，紧接着胃部一阵排山倒海的抽痛，仿佛有千万只利爪撕扯着、抓挠着……痛得浑身都开始发抖，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他抖得就像狂风中枝头上瑟瑟发抖的最后一片枯叶。
嘴里有液体慢慢涌出来，南瑾晨捂住唇角，鲜红的血液还是顺着指缝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红得刺目。
“罗嘉怡……”抖动的双腿已经撑不住身体，南瑾晨缓缓坐在地上，咬牙咒骂，“你明明告诉我可以撑过三个月的，居然骗我……”他抬眼，朦朦胧胧的视线连近在咫尺的东西都看不大分明，可是，他固执地把头转向夏梓乔离去的方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声絮语，“幸好，刚才没有留住你，幸好……”他抬起按压着胃部的手，费力地插进口袋里，摸出手机……哆嗦着按下快捷键，张口却喷出一口鲜血，溅得到处都是。
橙红色的夕阳，在天边燃烧出一抹绮丽的烈烈绯红。
如血的辉煌、如血的绚烂。
椎心刺骨的疼痛如奔腾的潮水一波连着一波漫涌而至，眼前一阵阵发黑，意识渐渐飘远，灵魂仿佛脱离了肉体，南瑾晨嘎着嗓子，咯咯两声，却说不出话来，他颓然地、无助地垂下手臂，摔倒在地上，更多的血从他口中溢出来，他却笑了，茫然地、无助地看着天空，淡淡地笑。
天意吧，上天果然是慈悲的，虽然没有让梓乔陪伴他走完最后三个月，但起码，解脱了她的心……自己应该满足了吧？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结局。
南瑾晨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湿漉漉的睫毛猛地像蝴蝶振翅般急促地悸颤了一下，抖落一滴晶莹的水珠，在夕阳下折射出流丽的璀璨，红得像血。
他按压着胃部的另一只手也慢慢地、慢慢地垂落……
手机里，传来失措的急促呼唤：“瑾晨！是你吗？你怎么了？瑾晨！你在哪里？”杜楚涵一贯淡定从容的声音，越来越惊惶，越来越恐慌。
南瑾晨已经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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