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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甲午年三月六日

难得回了广东,自然要犒劳一下自己的胃,便和潘叔一大早去得月舫饮早茶,点了虾饺、凤爪、排骨、黄金糕、干蒸、杂粮糕,各一件,一碗鱼片粥,一盅菊花茶,吃了起来,倒茶的小姐问:“两位是从广州来的吧?”

潘叔只管吃他的早膳,只好是我点了点头,仍舍不得口中的虾馅,小姐又问:“你们知道不知道,前天晚上野狸岛上发生了怪事。”

“什么怪事?”我生性多疑问,好奇打听一下倒也无妨。

“前天晚上,这野狸岛包围的水域起了水龙卷。”小姐慌慌张张地说。

“水龙卷?”我瞄了潘叔一眼,他意没空搭理,假作没听到地继续吃他的早点,“难不成你看到了?”只好一装再装。

“当然了,那晚狂风骤浪,就算台风来了也没翻过这么大的浪。”小姐一本正经地说。

邻座三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也瞎凑热闹,“怎么的,小伙子,你没看到?”

“我当晚确实没看到。“我饮了一口茶,也开始吃起了点心。

“不可能啊?”老头们很是诧异,“牌坊、岛上、岸上都看见了,怎么就你没看见?”

“那晚呀”,我看着漠不关心的潘叔,“我跟他吃蒸蚝,没功夫搭理。”

“你们难道没听到巨响?”老头很是奇怪,“而且一连几次的。”

“听倒是听到了”,我咬着碗上的包子,“以为是普通的爆炸,没留意。”

老头点了点头,在座的各桌却七嘴八舌起来:“当晚我就在岸上散步,刚好看到有条水龙卷,由海上直冲天上,而且不断移位,附近的船都要翻起来了,我看着那方向,以为是要打到岸边来的,赶紧找地方躲,可没承想那水龙卷迈过了岸边,冲过了石桥,又往野狸岛以南而去,本以为只有一条,可刚走完一条,另一条又接踵而至,走完一条又有一条,来了一条又去一条,一直围着野狸岛转,转了很久,才飞到天上……”

“刚飞到天上,水又向海里撞,当时猛定向海一碰,碰出个大浪涛天,岸上的马路全给打湿了……”接下去仍是各种版本,有的说是风神造的奇观,又有的说是海平面上升前的预兆……

一时之间,谈论研讨之声不绝如耳,也只有我和潘叔气定神闲在饮饮食食,全然漠不关心。刚过了七八笼的精品大品,仍没填报肚子,便又多叫了两笼虾饺,刚夹起一颗,虾饺竟挣脱了笼子,向走廊外的栏杆飞奔去,冲出栏杆,我不介怀,又夹起一块,同是如此,这次长了记性,便不夹饺子,直接夹笼子的外沿,不料笼子也有意往栏杆而去,我用力给拉了回来,心有余而力不足,笼子仍是要去,着一拉一扯的,来回几趟,便问潘叔:“到底怎么回事?”

潘叔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悬空点火,笼子才止住了挣扎,乖乖地平放在桌子上,“我们是遇上高人了“,他把虾饺往嘴上一送,饮了一口茶,才说:“估计就在屋顶。”

我仔细察看了笼子,才发现笼子底下有一个双头鱼钩,还缠着半根又细又密的网线,仅凭肉眼一时之间很难看得出来,“好俊的功夫!”

“吃完了没?”潘叔问道,顺便拿着牙签剔他的一口老黄牙。

我已顾没上饱不饱了,只点了点头,他说:“跟我上趟屋顶。”

得月舫建在水边,呈画舫形状,横放着五层的仿古楼宇,黄色琉璃瓦盖顶铺没,墙柱涂红色的雕饰与故宫一个式样,楼顶是四个四角重檐亭子,我和潘叔本没想坐得太高,就在二楼,潘叔走到朱柱旁,腾空一跃,一把抓起我衣角,往三楼檐角上去,又跃到四楼,一直到五楼右侧的亭子上,他松了手,坐在琉璃瓦片上,反倒我笨手笨脚的,脚一滑差点要倒,双手立即抓紧亭子顶上的大圆珠,才看到左侧亭子上坐着一人,正对着潘叔。

那人头戴越南斗笠,双目炯炯有神,垂着一丈长的白长须,右露胳膀,衣衫破烂千苍百孔,看仔细些像是蓝帆布做的,脚着草鞋,左手持着又瘦又长的竹竿,看清楚些应该是:鱼竿,那人临风而坐。不等开口,就来质问:“前天夜里,野狸岛上来了一老一少,鬼鬼祟祟的,就是你们俩吧?”

“什么鬼鬼祟祟?”潘叔一句话给顶了回去,“我们可是光明正大地走进去的。”

“好一个光明正大。”那人捻了一把长须,“搞得满城风雨,唯恐无人知道,就是你的作风?”

“可不能全怪我。”潘叔也坐了下来,“八阵图的威力你也不是不知道,须由伤门入,休门出,出则中军倾动,威力无穷。”

“八阵图?莫非前天晚上所用的是传说中的龙飞阵?”那人看着潘叔,收起了鱼竿。

“正是。”潘叔打量着他的衣衫,问:“阁下是哪一路的?引我至此不只是问八阵图吧?”

“在下是名亭主人,姓黎,名万一。”

我紧抓着圆珠,不识好歹,一时竟想不起[名亭]这个熟悉的名字,便问:“名亭主人到底是什么人,说了半天不等于没说吗?”

“笑话”,潘叔说,“他压根就不是人。”

“不是人?”我有些猝不及防,“那他是什么鬼?”

“河有河伯,海有海神。”潘叔解释道。

“原来是水族的。”才想起牌坊是题着[名亭公园]四字,“老渔夫,这野狸岛是归你的?”

“不仅是野狸岛”,老渔夫发话,“这濠江诸岛都是老夫的水界。”

“我说你才鬼鬼祟祟的”,我发了狠话,“坐在亭子上,偷我两颗虾饺。”

“岂有此理”,他一捻长须,“你二人在老夫水界搅和,弄得水域风高浪翻,下界水族不得安宁,是何居心?”

“野狸岛附近水域早已无水族踪影了”,潘叔说,“此地闹市区,水族早吓跑了,你找我俩,不过是动静太大,遮盖不住而已。”

“闹这么大的动静,到底所谓何事?”

“实不相瞒”,潘叔解释,“为一亡魂寻亲,迫不得已。”

“要不这样?”我仍抓着圆珠,“我们请你饮茶,算扯平了,好不好?”

“饮什么茶?你们吃的本来就是我的。”说着把一个虾饺抓到我嘴里,本着不吃即浪费的心理咬了一口,才觉得味蕾被刺激了,满口辣子,辣得松开了手,脚一滑竟滑到了檐角边,眼看快掉下去,赶紧得抓住了檐角,被吊在半空。

“嘴馋误事。”说着黎万一的鱼竿往潘叔劈打而来,潘叔一避,退了两步,黎万一继续敲打,潘叔左闭右避,跳到后面的亭子上,黎万一追了上去,往潘叔足下敲打,倒没敲中,而是打到了碎片,黎万一的竹竿伸打过去,被潘叔左手接住,顺着竿前行两步,一掌劈了过去,黎万一左手推开,右脚趁机踢向潘叔,潘叔左脚伸起,借着他的左脚前趾,回踢了去,黎万一左手顺势,一掌正要拍过来,被潘叔抓住手腕,扭了一下,他迅速挣开,双手抓住竹竿,猛力向前一推,潘叔往后退了几步,只得飞奔到右后的亭子上,黎万一一竿子给捅了过去,潘叔仍是避开了,往圆珠转了一圈,又跳到右侧前方的亭子上,黎万一追了过来,还是打不着潘叔,叫我手捉檐角,便用竹竿敲我手指,一通,一松,自然得掉下去,跌到四层的檐上,滑落,跌下,到了三层,二层,顺势而跌,当快到地面之时,一把发黄的油纸伞撑开,伞面撑住了我,缓缓沉降,伞又慢慢抬起。

“卢旺达?”我又惊又喜,“昨儿起来你说不见就不见了,我和潘叔找了你一整天,你怎么说走就走?”

“心情不好就到处走走呗”,他说:“那天我见楼下有人卖油纸伞,便拿起一把,将整个香洲走了个遍。没事吧?”

“当然没事。”我这才想起,我这才想起,灵魂在白昼是不能暴现在阳光下的,除非把光遮住,油纸伞是最好的工具。

“上面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在四个亭子上边转边打的潘叔和黎万一。

“有个水族的老渔夫,说扰了他的水界,要找我们算账。”

“看潘叔的阵势,明显是处下风。”

“那怎么办?”

“给我两滴血。”他说了,我有些震惊,可自己不会咬手指,正慌乱着,忽见有个铁架夹角,把心一横,硬刺破手指,才流出了血。

卢旺达往口里吸了两滴血,青色脸皮忽变红润了些,眼睛也好些泛红,双目对准了黎万一,矣其不备,双目冲出,一道红光射出,击中黎万一,老渔夫被震疼,一时反应不及,后退了几步,不巧滑到,跌落下来,撞倒在地,苦苦呻吟着,潘叔见状,双掌合什,又分成二掌,俯冲而下,正要拍打,黎万一翻身一滚,再滚,滚到水边,顺势跳了下水,潘叔一看没戏,收起二掌,双脚着地。

“此地不宜久留”,卢旺达说,“还是先离开野狸岛要紧。”

“不好”,潘叔突然说道,“现在怕是走不了了。”

彼时,天正转阴,浪有些拍打的节奏快了,风,也好像急匆匆的样子,海面上一波一波地推打着,“难道,他想……”

“他想淹了这野狸岛。”潘叔说。

“那怎么办?”我有些急躁,“难不成我们要做水下亡魂?”

“别嚷嚷。”潘叔吩咐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二月初八,惊蛰。”我说道。

“二月初八,春雷振振。”潘叔又问,“亭子上可有避雷针?”

“当然有,屋顶上规定要有的。”

“那好,去把我的铜钱剑取来。”

我看着卢旺达,又转向潘叔:“我去还是他去?”

“废话,他是鬼魅,碰不得神器。”

我只好冲上二楼,彼时人已散去,上百张圆桌盖着红布仍空空如也,我试着从栏杆边上找,桌底下却有一只手抓住我的脚,忙掀开红布,是方才的服务小姐小姐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忙问。

服务小姐小姐小姐却爬了出来,央求道:“小哥,快把我带走。”

“带你走?去哪儿?”我感到莫名其妙,“其他客人呢?”

“都跑了。”小姐惊慌地说。

“跑?干嘛跑了?”

小姐不语,指了指一个方向,正是放活货的水箱,但奇怪的是箱里的活物竟没放上,不久远处两张圆桌上布满了墨绿色的东西,依次是后几排,再是中间几排,似一个个方阵,一个个队形,“螃蟹,全是螃蟹。”

螃蟹贯列而出,上百张桌上少说也有二三十只,逐步往我这方向靠过来,小姐忙躲到我身后,我往后退,蟹们往前推,步步为营,刚到栏杆外,才见到潘叔的包裹掉在地上,我看了蟹群,虽在进攻但终究是爬行类,地面攻击稍逊,才敢往下蹲,取出一把桃木剑,当有螃蟹走近,以剑攻其四爪,挑其腹而上,使其翻起掉地,手脚快些,两三秒可挑起一只蟹群前俯后继,一如既往,我也顺势而挑,“若是铜钱剑在此该有多好。”可铜是金属,按理过不了安检。

挑螃蟹是门体力活,尤其是数以千计的,最容易体力不支,速度有些慢了下来,幸得此时黄油纸伞飞了上来,“喂,潘叔的神器呢?”

“废话,”我仍用力在挑螃蟹,“没看到我在用吗?”

“你这么个挑法要挑到什么时候?”卢旺达说,“我看你那副文弱书生的样子,真不经看。”

“别说风凉话了,快帮忙。”我催他,服务小姐小姐小姐惊恐万分,“你在跟谁说话?”

我也不顾他,只见卢旺达的伞浮了起来,飞到中庭位置,逆时针璇了起来,所有螃蟹瞬间吸到靠近中间的位置,全部掉地上,“快,接住伞柄。”我见右手拿了剑,只好左手捉好,黄油纸伞往上飘,飘出了栏杆,一见外头的凌空我吓得叫了出来,缓缓地着落在地,“真没出息。”潘叔感叹道。

彼时天已放阴,空中似有雷阵,“铜钱剑呢?”

“铜钱剑没带,只有桃木剑。”我说。

“去。”潘叔喊了一声,“没铜钱剑叫我怎么引雷?”

“引雷?引雷作甚?”

“这野狸岛是他水族的水界,已成了一个大封印,除非破了,否则水蔓上来,我们就等于装在鱼池里的鱼。“潘叔解释道。

“我明白了,只有在鱼池里打一个孔,水就会流出去。“

“现在打孔,得有雷才是。“

“亭上的避雷针,管用吗?“我见水快蔓上岛了,多口也得一问。

潘叔拿起了桃木剑,也不作答,腾空飞上了檐角,逐层上升,到了顶上的一顶亭子,观天,正巧一道紫色闪电打到避雷针上,潘叔以桃木剑敲了亭子,闪电便打到海里,破出几丈巨浪,又有一道打到邻比的亭子上,潘叔腾跃而过,又是一敲,闪电又是打入海中,又是打出巨浪,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借闪电之力,海面上已被破得不堪平静,或说,本已不堪平静。

此刻,海面上蹿出一圆状喷泉,仅得半米,却像会动,正往岸上的牌坊游去,“在那儿“,我大喊,潘叔见状,借闪电一击,不料那圆状物巧妙躲开,忽而沉没了,我又再细察海面,见石橋旁有异动,“那儿。”潘叔又是一击,圆状物又消失了,潘叔跳到另一顶亭子,重复着之前的动作,但估摸着电击水面很难瞄得准。

“阿贤,水势如何?”潘叔停在一顶亭子上,向我喊问。

“好像不及之前汹涌。”

“那就好,你说,要是有第五顶亭子多好。”

“什么意思?”

“这四个亭子中间是个空位,如有个亭子在此最好。”

我实不知他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望卢旺达,他正撑着那把发黄的油纸伞,颤颤地看着头上。“对了,潘叔,又第五顶亭子了。”

“哪来第五顶亭子?”潘叔大惑。

“卢旺达的油纸伞,不正是第五顶亭子吗?还是能移动的。”

“能移动的?我有办法了,卢旺达快上来。”他吩咐道。

卢旺达提着伞,径直飘上了去,“快,站在四顶亭子中间。”他依吩咐悬在半空,潘叔一下子跳到伞面上,卢旺达有些体力不支,竟被压下了点,“怎么?能撑住吧?”

“没问题。”他爽快地提上了点,徐徐上升,“刚刚有些反应,不过。”

“那好”,潘叔的头已与四个亭子上的圆柱形成一线,“往下,再往下一点。”卢旺达打着伞,只好往下一点。

“你这伞,能转吗?”潘叔问。

“能。”伞面便自己匀速地慢转,潘叔却一直丝毫未动,似乎是脚被伞面贴紧了,他右手上的剑凌空比划了几下,左手瞬举出二指,右手往上一提,二指由剑柄直扫上剑尖,“快,转快些。”

卢旺达立即往上升起,伞面也转得更快,空中又打下四道闪电,依次在四顶亭子上的避雷针过,潘叔凌空跳起,环扫出一道剑气,呈环形放射状地扫到避雷针上,脚踩伞面,油纸伞徐徐而降。

顿雷霆万钧,有电闪雷鸣不计其数,纷纷击打海面,四面八方无一遗留,海上爆破式地炸开一个水波,接二连三,久续不停,远处才爆出一个水影,往空中直冲而上,刚过了亭子顶上,潘叔一剑刺击,那物像抛物线状地往岛上的高地陨落而去,潘叔使了两脚,飞奔追去。

提着伞的卢旺达却从顶上飘了下来,“快,捉住伞。”我抓紧了伞柄又是飘了起来,越过船舫,不停地“啊、啊”声叫,双手已紧握头上的伞不敢放,翻过了海面,石桥、波浪、水雾、小岛、林木混搭而成,不知过了多久,两手已酸痛地叫苦不迭,才勉强落在高地上,黎万一已身负重伤,躺倒在地,潘叔这才着地。

“方才多有得罪,望亭主见谅。”潘叔挥剑,作了个揖。

“不敢不敢”,黎万一吃力地爬了起身,也作了个揖,“敢问道长师承何派?”

“武当潘雪溪,见过黎亭主。”

“潘道长客气”,他忽盘坐在地,才问:“看道长的功力,有上千年了吧?”

上千年?我看着潘叔,心想:莫非他早已不是人?

“老朽在世,不过花甲。”潘叔也盘坐地上。

“此言差矣,道长的功力,是三世累积而成,在下区区百年,怎敢攀比?”

“三世累加?”我闻之一惊,“怎么会三世累加?”

“凡入我道者,三世皆为道派子弟,断情绝爱,姻缘幻灭,直至修道成仙而止。”潘叔解释道。

“那和三世叠加是何关系?”

“修道未竟,上一世的功力就会推加到下一世,若再不成,再一并加到转世,除非再世不做道士,或已成仙,便会失去。”

“三世功力?那一世是多少年?”我问。

潘叔反问我,“一个世纪多少年?”

“三百年?你修了三百年的功力?”我自是吓得不轻。

“凡人一世就是百年,可在我们道家,山中一日,世上一年,一世得五百年之久。”

“五百年?”我被震住了,“那你现在可是……”

“第三世,合计上千年了。”

“上千年的功力?”我顿失言语,想着:这亭主自称不过百年道行,偏遇上个千年老道自寻死路的,难怪潘叔能下地府,太岁判官也得忌他三分。

“阿贤。”潘叔叫了一声,我没应,“阿贤”,他又再叫了一声,我才愣得反应过来。

“在想什么?”他看着我,像有些不满。

“对了”,你说,我前世会是谁?“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问我干吗?你找阎王去。“他出口一句,让人语塞。

黎万一问:“就是不知,你们三位来此,是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他?”潘叔指着正在撑伞的卢旺达。

“他?”黎万一上下打量,“他还有心事未了吧?”

“正巧,我儿子今年年满十八,想去看看他。”卢旺达说。

“你儿子?是在何处?”黎万一问。

“我也不知道。”

“你,可有你儿的信物?”

“这个,算不算?”他由怀里掏出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正坐在江边,憨态可掬。

黎万一起了身,理理长须,接过照片,闭目一阵,才睁开了眼,说:“我已找到你儿下落。”

“他在哪儿?”卢旺达慌忙提他的手,有些慌张。

“得跟我走一趟。”黎万一说。

“有劳亭长带路。”卢旺达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黎万一往海上抛了一些东西,只见远处游来一只海龟,龟背隐隐约约像一小丘,等靠上了岸,也不过四平方米的面积,黎万一跳来了龟背,潘叔也随,卢旺达飘着上去,也只有我,找了个较矮的位置,吃力地爬了上去。大龟遂慢吞吞地游离岛边,往海上而去,彼时天阴未晴,似雨非雨,海上茫茫一片,并无远色可观,却是难得放下心头大石,看风平浪静。

也不知几时,到了岸边,是个小码头,以菱形石柱作坝堤,另类美观,此刻竟周遭无人,料想是正入春,不是出海渔获的时候,走近了些,才依稀看到零零星星的小舟,正悬靠在内湾,无人照料。

黎万一发了话:“这儿是九洲港旁一个小码头。”

“九洲港?”卢旺达忍不住问,“那我儿在……”

“他正在一所学校里,你们几位随我来,随他走过了港口,入了一条辅道,复行入一条马路,两个街口,才停在一所学校的篮球场外,内有三个少年正在打球,其中穿浅灰卫衣,黑色休闲裤,约高六尺的一个打得正起劲,只见他做出正要扣篮的姿势,另外两个准备挡住,他又后退两步,伴攻入篮,这时另两个才上了当跳跃而起,他趁着二人双脚着地,立即跳起入射,便中了球。

那少年拿起了球,转过身来,浅眉浅眼,鼻稍厚些,嘴型狭且唇薄,一脸的阳光正派,黎万一指着他说:“这个便是你儿子。”

卢旺达大约是激动莫名,手便松了,伞快要掉下,我赶紧抓住替他撑住,他抓住了铁棚栏,双眼湿润了,不停地喊着:“浩儿,浩儿……”

“别喊了,他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的话。”我不识时务,竟自讨没趣地说。

卢旺达右转了脸,问:“潘叔,我看不清他的脸,能否让他过来一下?”

潘叔往那青年上看了看,说:“放心,他自个儿会过来的。”黎万一不解,“你怎么知道?”

果然,那三人不一会儿就行了过来,浩儿带头便问:“请问你们找谁?”

潘叔推说:“我们是陪一个父亲来看他的孩子。”

“看孩子?”浩儿仔细打量了我们三个,他见不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却问我:“天还没下雨,大哥你怎么打起了伞,还是古代伞?”

“哈哈”,我赔着笑,“这伞啊,工艺精美”,我指着纸上的花锦簇团,“而且,造型美观,就忍不住打开看看。”

“哦……”浩儿又问:“你们二位哪位来看孩子?”他问潘叔和黎万一。

“是我。”黎万一假作自告,“我儿子今年十八岁,就在这里上的学。”

“你儿子?”浩儿看着黎万一,却不知卢旺达泪眼汪汪也在看他,“大爷,我看是您孙子吧?”

“谁叫我没用呢”,黎万一语重心长地说:“我一个糟老头,靠打渔维生,拉扯大的儿子呀。”

周遭人顿无言以对,没想黎万一会扯出这话,浩儿遂问:“你是害怕儿子难堪,所以没敢进去?”卢旺达在一旁,无言哽咽。

“谁说不是呀”,黎万一仍是一本正经地说:“我就在这儿,看着他就好。”

“要不这样”,浩儿说,“你把他名字告诉我,我去帮你们找。”

“不必了“,黎万一看着卢旺达,也假装快要哭的样子,就让我在这儿好了。”

“快走吧,要上课了。”后面两个催着,浩儿也只好说,“我们先走了,老伯,就不打扰你了。”

黎万一看着卢旺达的脸色,应了一声“嗯”,卢旺达一副不肯走的样子,想要穿过栅栏,却被潘叔拉住,“算了吧,看也看过了,走吧。”浩儿的身影也越走越远,渐行渐到教学楼,一堵栅栏,隔着的或者不是墙内墙外,而是,我明明站在你身边,你却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话。

正逢是过了未时,午后两点多,“今早的茶只饮了一半。”我突然冒了这么一句话。

“实在抱歉”,黎万一起身赔罪,“今早一时意气,扰了大家吃饭的兴趣,不如这样,我请大家吃饭如何?”

“多谢亭主好意”,潘叔推着说,“扰了亭主水界,实在是我们过错,怎好意思再劳烦亭主?”

“是在下误会了道长,才无意冒犯,此番正好赔个不是。”

“其实是我们自作主张,骚扰了亭主。”潘叔也作了个揖,“既然相安无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就这么走了?”黎万一的话,似有挽留之意。

“亭主若不嫌弃”,潘叔说,“往后可到广州南白皎作客,届时我们请客。“

“好吧。“黎亭主便告辞而去。

见亭主走了,我才问潘叔:“我们就这样回白皎?”

“废话,人也见着了,身份证也找着了,难不成还呆在这里不走?”

我看着卢旺达,他已自己撑着伞,不过脸色平静得多,泪珠也消失了,“潘叔”,他问道,“听说现在的手机能拍照?”

“对,现在像素比十年前清多了。”我附声应和道。

“那”,卢旺达愣愣地看着我,“能拍到我吗?”

“这个”,我只好转向潘叔,他却头往上翘,“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取出手机,按了拍照的功能,仅见得到潘叔和自己,以及一把悬空的伞正在撑着,头扭向潘叔,勉强地冒出一句:“潘叔,肯定又法子的,快说说吧。”转到手机上,画面上顿出现三个人的清晰画面,“怎么弄的?”

“问你自己。”潘叔不屑地说。

“我自己怎么知道?”遂按下连拍,将三个都放了进去。

“心里头想着那件事就行了。”潘叔说。

“那好,再来一张。”手机突然自己瞟了起来,往远一些悬空,“怎么回事?”

“是我弄的”,卢旺达正撑着伞,不过他站在左侧,潘叔在中间,右边是我,“前置功能好像不太清楚。”

“手机还我,让我调回画面。”我冲他说。

“不劳您了。”他假作客气地说,手机却180°来个翻转,“站好了。”我们三人立即站稳,听得快门数声,手机又飘了过来,我伸手拿住,调出画面一看:左侧撑伞的卢旺达目光犀利,腰杆挺直在为中间的潘叔撑伞,潘叔正板严肃,双手合放再大肚腩前,右侧的我看上去有些忐忑。“还不错。”赞了一声。

“现在”,卢旺达叹了一口气,“我在人间,只有你们两位朋友。”

“好啦,别说了”,潘叔拍拍他的背,“目前最要紧的是快些回去,把身份证和尸骨放一起,然后通知警察。”

“对啦”,我也应和着,“你也在黄土里埋了十年,现在是投生要紧,下辈子还可以娶妻生子。”

卢旺达似听不进我俩的话,喃喃自语道:“我已生无可恋。”

“你本来就是死人一个。”我不识趣地说,“恋与不恋你都不是人了。”

他不语,双目忽然转向斜对面马路上,一对年轻夫妇正有说有笑推着婴儿车,车上婴儿笑得合不拢嘴,他呆呆地望着,视线一直不停跟着那对夫妇在转,“十八年了,浩儿十八岁了,想想当初,还在襁褓之中。

我和潘叔也不知如何安抚,惟有看他喃喃着:“那时候,桂花就是个丫头片子,水灵灵的,生下浩儿那会,我也才二十岁,一家人其乐融融,咽着稀饭,走在栽满黄花的小道上,抬头看星星点点,听草丛中蝉声蛙声……”

“我呀,就是个山野村夫,没什么本事,你们看桂花,现在和十年前一样,还是那么漂亮,肌肤弹破可吹,芳香四溢,我要是赵洪军,管她是不是有夫之妇,先睡了再说。”我和潘叔听得耳根发凉,若非耳根不净,真不敢相信出自他口。

“她要是跟了我,没准就是个村姑,或许是个糟老太婆呢,又怎么有这般光景?所以说,她选了赵洪军,这没错,一个标致美人,怎么可以蹉跎光阴,为一个死人守寡?这多不值啊。”说得我们潘叔浑身哆嗦,横竖不是个滋味。

“你们再看看浩儿,神采飞扬,健步如飞,而且长的个儿比我还高,估摸赵洪军把他们母子俩照顾得不错,浩儿幸好是跟了赵洪军,他现在住别墅,准备上大学,要是跟了我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日在田里垦荒拉犁,不知要消磨多少时间呢。”听得我和潘叔上下打颤。

“所以说呀,错在我,我不应纠缠他们母子俩,你们看,桂花有个好丈夫,带她回成都,浩儿有个好父亲,给他上好的学校,让他长高个儿,赵洪军不是他亲爹,却视如己出,这样的人往哪儿找去?”不知潘叔作何感想,但此刻的我,只想早早回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年孤坟,无处活凄凉……”卢旺达竟吟起了词,听得我背上有一阵凉意,见他停顿了,便接着吟:“纵使相逢应不识,小轩窗,正梳妆,相见无言,惟有泪千行。”却被潘叔拍了下后脑勺,“别捣乱。”他使了个眼色,我只好闭嘴。

我却想:他不是个文盲吗?怎么会诗词?

“十年了”,他喊了一声,“足足十年了,也该是时候上路了。”

“对,上路,我们赶紧上路。”我应声附和。

“你上什么路?”潘叔又一次拍了我的后脑勺,“是他上路,不是我们上。”

“潘叔”,卢旺达一动不动地站着,“听说黄泉路上,奈何桥边有个孟婆,喝了她的孟婆汤,上辈子的是就忘得一干二净?”

“没错”,潘叔点了点头,“一汤饮尽,世间万事全尽了,无忧无虑无牵挂,无羁无绊无烦恼,忘却前尘孽障,通往轮回道。”

“这个得看你生平,既然生平无过无错,当然可以为人。”潘叔解释道。

“要是来生做人,我宁肯学潘叔一般,做个出家之人,无牵无挂,忘却凡尘,甘心在山中观中,不与世人交往。”

“现在庙宇道观都开放了”,我解释说,“现在山上也有游客,出家人也可出行。”

“别废话了”,潘叔说,“现在重要的是,先赶回去。卢旺达,我知道你伤心欲绝,可你现在已经找到身份证,只要回了白皎,把身份证和尸骨放在一起,就说是修建电梯时无意中找到的,报个警,公安局报备了案,鬼差就会引你上路。等喝了孟婆汤,就不痛苦了。”

卢旺达呆呆地看着我俩,眼神透露出的,恐怕只是绝望。“乖,快到玉佩里去。”潘叔像哄着他,他果然钻入我胸间的玉佩里,“走吧。”潘叔收起了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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