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波，青城老乡会会长，比我还低两级。我记得宫徵好像也在那个时间上的大学？”入夜的青城是一片辉煌，霓虹灯照耀着青江两岸，城市也摇曳在灯光之中，就连伟岸的市委办公大楼都不放过，坐在办公室里张天行心里就在盘算着：“这个田小波和宫徵会不会有啥关系，这两个人那么凑巧？差不多同一个时间上同一所高中，同一个时间上同一所大学，这里面有没有啥联系……对，我记起来了，开老乡会的时间田小波身边好像有一个女孩子，一个身着苹果绿裙子的非常可爱女生，两个人不时低头说说笑笑，宛如一对小情侣，全然不顾忌周围人的目光。当时还有人和田小波开玩笑，说是搞对象搞到老乡中间，作为一个理科学生连杂交优势都忘了，不找外地女同学下手，就知道兔子也吃窝边草，给他们都不留一点机会。这个女孩子会不会就是宫徵？宫徵当时坐在哪儿？她那么漂亮，一定非常引人注目。我怎么一点影响都没有？似缎如绸的长发，这青城的女人中间留长发的太多了，走在大街上顺手一抓就是一把，特点大致相同，都是一头长发，略有偏差，就记不得到底是谁了。宫徵当时留的是不是长发？宫徵到底在老乡会上坐在哪儿？这我得好好想想。”张天行也不再考虑这会儿是在哪儿，顺手在手底下的报纸上写下了“宫徵”和“田小波”两个名字，异常认真地在上面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直到两个名字成了大小不一的黑坨，才下定决心：“宫徵，我正面搞不定你，攻破不了你的心理防线，这个田小波……我也不管你们俩是否认识，我就先把他拿来敲山震虎，看看你沉默不语和高高在上的傲气后面到底藏的是什么……”
清晨的青城弥漫着花花草草的清香，朝阳下锻炼身体的人群在河滩在滨河路在野草覆盖的山间小路上川流不息，如梭如织。作为一个治下拥有二百八十多万人的山区小城，似乎在这一刻才把悠闲的人们释放出来，街头巷尾人满为患，公园里面也是人满为患。沿河滩就有一座新修的公园，各色绿篱杨柳银杏铁树芭蕉翠竹松柏，这些生长在热带温带植物告在释然，青城气候环境是复杂的。现已是深秋，可公园里娇艳的花朵还在怒放，穿长袖的和穿短袖的遇到一起，也能一起说道说道今天的好天气，穿秋裤的和穿短裤见面，也能来一番抑扬顿挫的寒暄。
张天行本来就喜欢睡懒觉，尤其是遇上周末或者节假日，用青城班子成员中熟悉人的话来说就是：“日上三竿，天行不行。”起初听到这话，张天行还是做小秘书的时候，虽说那个时候自己还很年轻，可是在政府“不行”两个字就像是给人打了标签，让张天行很长时间都是小心翼翼，就怕落下“真不行”话柄。有一次柯林还为张天行抱打不平：“我们有些同志就是看我们领导干部身边的人不顺眼，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到底谁能行，你们都站出来把自己做下的事摆一摆，你行在哪儿，他不行又在哪儿？对年轻人，我们要爱护，不要看见人家和我们领导走得近，为我们做了一些服务，你们就气不打一个鼻孔里面出。我看天行同志就不错，人勤快，脑瓜子转得快，对各项政策理解透彻，落实到位。不就是利用周末休息时间睡个懒觉吗，谁没年轻过，谁没有睡懒觉的时间？平时加班加点干工作，跑累了就得睡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个个都累垮了，都躺在医院里面，还有谁来干工作，哪个还能干工作？我们用干部要用干部的长处，不要老戴着有色眼镜紧紧盯在他人的一点小毛病上。周末睡懒觉不是天行的错，是我们这些当领导的错，是我们平日里对青年人关心不够，工作压得太多，要检讨，我柯林第一个站出来做检查。”柯林的这番话让张天行感动涕零，在好长时间让张天行觉得是自己让柯副市长背了黑锅。对，柯林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是副市长，后来柯副市长变成中间的那个“副“字没了，张天行也变成了专门跟随柯市长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再到后来柯林变成柯书记，张天行也变成了市委秘书长。对于柯林，张天行自己也觉得应该感恩。可是，作为一个省管干部柯林只能把自己带到市委秘书长的位置，尤其是在柯林遭遇不测之后，张天行才发现自己的仕途存在严重的危机。“我一定要走出去。”张天行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下过多少次决心，后来符书记来了，张天行在绝望中尽心竭力做好本职工作，也改掉晚起的毛病，有事没事守在办公室，在心理上也是既算投靠也不算投靠，最后成为连跳两级的省管干部，成为青城市委最年轻的副书记。“这是怎么了？在柯林面前，我张天行是以做孙子的心态来办事的，但柯林只给我一个没啥实权的市委秘书长，而符书记是把我当作一个能办事能干事的干部来用，先是授以常务副市长，一年后又升任专职副书记。我是感谢柯林的提携，还是得感谢符书记？四十五，一个多么美好的年龄，我这是算走出去了，还是苦苦挣扎在市委副书记任上？”最近一年来，这种彷徨的情绪一直困扰着张天行。“在同龄人中间，我也算是年轻有为，一代骄子。可是，我怎么没有激情四射的感觉？老柯书记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站好队跟好人，我二十年来一直跟着柯林，也一直保持与柯林步调一致，我也认准他柯林就是我的伯乐。可是，一觉起来他没了！把我扔在半空中，这算怎么一回事请。符书记这样启用我，也算是我的又一个伯乐吗？假如我现在就跟着符书记，那我在符书记之后怎么办，就像柯林死后我还一样在官场上渺茫吗？”这些问题不时跳出来，让张天行头疼欲裂，茫然失措。“还是古代官僚好，既没有周末也没有节假日。当然办公也不用考虑自己能不能休息的事情，治下好了，衙门就是门可罗雀，无为而治；治下不好，也能锣鼓开道，肃静避让，威风自在。”
大清早广场上响起的音乐让张天行怎么都睡不着，翻一个身，耳边响着“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再翻一个身还是“怎么爱你都不嫌多”。也不知道什么时间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们也占领了城市所有的空旷地，一首唱烂的流行歌就能把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不必有观众，都成了舞者。这样喧闹的清晨张天行只好起身，随便洗刷一下，就出了家门。“我们中国的政府官员就是累，既没有上下班时间，也没有休假和周末。”走在大街上，张天行想：“我们都是陀螺，每天都在高速旋转着，要是哪一天与大地平行了也就真的转不动了。可是，我们真的需要这样吗？”张天行觉得有些可笑：“我也是其中得一员，每天围着一个中心转啊转啊，也不知道自己为啥在转。可是，在这股潮水中，我不转那就得被别人笑话，就像我喜欢周末睡懒觉一样，别人就会给你来一个‘日上三竿，天行不行’，也不管我张天行真的行与不行，我在别人眼里已经变成了‘不行’。官，本来就是要行使职权，不行的官还算什么‘官’，没有人找你烦你，你还算什么‘官’。”
“小王，你联系一下安监局局长，我们到高速公路施工现场去看看。”百无聊奈地在公园里面转了一个多小时，张天行还真觉得有些失落和沮丧。
半响，秘书小王才“嗯”了一下算作回答，张天行心想：“这个小王有点像我年轻时候，只要没啥提前筹划好的事情，睡一个天昏地暗又有何妨。可惜，我也是一个不解风情之人，在体谅下属方面甚至还不如人家柯林，在我跟柯林的那几年，老柯至少不会在这样可心的大清早安排工作，也不会把我从被窝里面叫起来，还能在众人面为我的不良习惯和人叫板。这一点，我真的应该学学老柯。”
虽然已经进入了深秋，但公园里面的清晨还有些潮，绿篱的叶子上也聚着一些露水，在朝阳的照耀下晶莹剔透，闪闪发亮。跨过青江，公园对面就是终南山，这一刻也是雾霭升腾，飘飘渺渺，宛如仙境。公园修建在滨河路外面的河滩地上，除了广场舞大妈大爷的音乐声，城市的喧闹很难传到公园里的林荫小道上。路的轮廓是用绿篱勾勒出来的，绕来绕去，蜿蜒漫长；路面是用鹅卵石铺成的，踩在脚底下有点搁脚，用所谓的专家的口吻来说，那就是能强身健体的。从早上出来到现在，张天行在这条小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来回，身体有些发热，汗渍渍的，有些黏。“宫徵，田小波。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关系……敲山震虎，假如虎不出山怎么办？或者出山的是一只下山虎，一只被饥饿困扰的虎怎么办？这些年宫徵好像没有和外界任何人联系过，至少表面上敢肯定是这样。这个田小波在青城可以说没有啥水分，就是一个简单的老家在青城而人在外地奔波的人，应该也没有啥背景。田小波的弟弟田小海只是一个县管干部，那就更加摆不到桌面上。从这些关系看，就算是敲山出来的是一只猛虎，其能量也不过如此。田小波和田小海身后还有没有其他人？官场这潭水太深了，错综复杂，一招不慎那可是满盘皆输。在这盘棋中，我既要靠近符书记的想法，还得为我自己谋一条出路……”
就在此时，张天行的手机伴着震动温柔地响了起来——“黄玫瑰别落泪，所有花儿你最美……”黄灿是张天行非常喜欢的一位女歌手，尤其是这首歌，青幔如烟，幽魂似零，张天行总是在没人的时候闭上眼睛让它在脑海里回荡。因为喜欢，张天行第一次听见这首歌就把它设成了铃音。可是，在官场大家的手机都是静音，“嗡”地响一声，在场的人都觉得自己的手机在响，可是除了口袋里紧贴在肌肤上的那一点颤动真切地能感觉到那是属于自己的，那个人才敢背过身去偷看一眼，接听当然还要找一个僻静没人的地方。自从有了手机，张天行一直就想我行我素，可是从来没有在有班子成员场合，或者巍峨端坐开会的地方把手机掏出来，也就是周末张天行才敢把铃音调出来那么一点，让它轻轻地响起来，在繁杂中洗涤一下心灵。
“张书记，繇局长昨天去了省城，不在青城。”
“你是打他手机，还是听他秘书说的？”
“我打繇局长手机，一直没人接听。”
“哦，哪行，我知道了。”
“张书记，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
张天行虽然是秘书出身，可是他不习惯成天让秘书跟在自己身后的生活，就是在市委大院，小王都是早上打扫一下卫生泡一杯茶就离开张天行的办公室，只要没有其他具体的事情，一般也很少扒门缝，就连放一些需要张天行批阅的文件，也都是放下就溜走，张天行当然也没有让小王留下的意思。张天行的这种做派让其他跟随领导的小秘书们羡慕嫉妒恨，赞誉和不解对半开，说啥话的都有。当这些传言飘进张天行的耳朵，张天行也是一笑置之，不予置否。“不能让秘书左右我，这是我的原则。”张天行的这话只能在私下里自己说给自己听，“我做了近二十年的秘书，虽说没有什么大的起落，我也没有左右过柯林。可是，我在柯林身边说的每一句话都对柯林有影响。权衡，这是权术，也是官场的基本原则。现在，我就是一个副职，一个没有后台和实权的副职，在符书记面前我不能为某个人说话，就算能说我也不能说。符书记是一个从外调一把手，怎么用人我无法左右，我也不能左右。秘书，说是领导身边的人。可是，一旦出问题，秘书的嫌疑最大。我上面没人，这是我最大的遗憾，我是千万不能出问题，一点问题都不能出。”
这条小径马上就要到头了，一个来回，跳广场舞的大妈大爷已经散去，张天行还是不想进城去吃早饭，或者还没有离开这个公园的意思，一些早起的恋人藏在树后面，或在隐蔽的长凳上大胆地搂抱着，根本没有注意公园里面还有许多像张天行这样的闲散人员偶尔路过。看着这些恋人，张天行觉得自己有些不合时宜，但找不到更好的去处。
“我就这样转下去，看看我能坚持多久，或者我能让自己轻松多久，更或者我能让自己放纵多久。”张天行暂时停了下来，望着绿篱外面的火棘果，突然觉得自己置身在红色珍珠中间，脚掌的疼痛不见了，双腿的僵硬也不见了，就连一身汗渍也变成了沐浴后的清爽。“对，我就得把所有的不痛快忘掉，这是一个属于我的，一个只属于我张天行的节假日，风轻，天高，云淡，沐浴着朝露……”张天行的思绪飞驰着，或许就在终南山悬挂在山崖上那棵孑孑而立的云杉叶子里，或许就在路旁无名野花上，一种无名的空洞由心而生。张天行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机又在低声唱着那首歌——“黄玫瑰别落泪，所有花儿你最美，受了伤别伤悲，别让泪珠湿花蕊。别让我看见你的伤悲，我会为她心碎，别问自己对不对……”身边走过的游人都在回头望着张天行。公园外的青江虽说不是很平缓，但听不到一丝流水的声音。张天行回过神来，手机的铃声还在异常执着地响着。
“喂，小王，什么事？”
“张书记，你在哪儿？刚才符书记找你。”
“老符！他没说什么事情吗？”
“符书记没说。你打完电话后，我怕今天有啥事情，我就上办公室上找你，可是你不在，我正要下楼，刚好碰见符书记上楼，他就问了一句。”
“他在办公室吗？”
“张书记你稍等，我去看看。”
小王没有挂掉手机，听筒里面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接着又是敲门声，等了一会儿，就听见小王回道：“张书记，符书记好像不在办公室，你看是我联系一下符书记，还是你给他回过去？”
张天行犹豫了一下说道：“你把符书记的电话号码发给我，还是我来回电话吧。今天没其他事情了，你就去休息吧。”
“那谢谢张书记了。”
挂掉电话，张天行觉得自己异常认真的可笑：“官场，就是这样，办事不是说没效率，主要问题是效率都体现在找人上。譬如，一件事情是由甲负责办理的，可我是领导，我就不能直接找甲，我要先通知我的秘书，得由我的秘书通知办公室，然后再让办公室安排下去。当然，办公室一般工作人员也不能直接通知甲领导，至多也就是和甲领导的秘书沟通一下，要安排到甲领导这儿，还必须是以行政公文，或者内部参考、通知由秘书长签发后甲领导才能知道这事儿。”这种工作模式在张天行担任市委秘书长时就是那样，他既不是始作俑者，也不是这种做派的终结者。现在依然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