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闻歌点了点头,按照男人指示的做。一路上因为有男人指路,所以他并没有留意GPS上的方向变换,不知不觉离月工县已经三百多里。
墨闻歌不知道目的地到底是哪,男人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平时话不绝口的男人今天难得的没有唠叨个没玩。他优哉游哉的把头枕在靠背上,迷离的望着窗外,像是在回忆往事。车速快要接近四百,窗外的景物全都一闪而过,只留下乱糟糟的模糊幻影。
车里放着GrooveCoverage的《Farawayfromhome》,男人转过头,闭上眼睛。
墨闻歌始终都很专心的开着车,即使可以自动驾驶,也没有让赫尔墨斯接替。虽然生长在一个不愁吃穿的家庭,但因为没有母亲,所以相比于其他孩子,他的独立出现的更早。几乎是在刚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不需要其他人的照顾了。
十六岁那年,出于少年的懵懂和好奇,他利用暑假的时间偷偷跑出去当了雇佣兵。那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家,而且一离就是两个月。从亚洲的阿富汗、沙特,到欧洲的德国、意大利,到美洲的美国、巴西,短短两个月他几乎跑遍了全球。
当其他雇佣兵为一个任务折腾十天半个月,甚至半年的时候,凭借着男人教他的东西,他只需要几天时间就能搞定。因此在短短两个月中,他便成功执行了25起任务,成功率百分之百。所执行任务的高难度和完美的任务率让他引起了佣兵界的巨大轰动,甚至被誉为是继传奇佣兵“燚”之后的下一个传奇。
在做雇佣兵期间,他从未杀过人,甚至致残都只有少数。他的心依然是十六岁应有的纯真的心,依然会悲伤会流泪,会难过会开心。只是更加坚强,两个月风雨的磨砺将那张十六岁少年的脸打磨出刚毅的线条,有如海边美丽而嶙峋的岩石。
当傍晚来临的时候,他们进入到一片群山山路的最里面。这里人迹罕至,甚至连登山爱好者都不会涉足。路边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从悬崖深处传来像是哭泣般的水声。上山之前墨闻歌便注意到山下有一条河,河水深且澎湃,即使在冬季水位也高得惊人。
路的另一边是一片树木茂密的森林,叶子像婴儿手掌的树黑黝黝的扎成团。此时太阳偏西,橘黄色的光穿过还挂着枯黄树叶的树林后,能落在地上的已经不多了。冬季仅剩的鸟儿们开始归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仿佛一片乌云慢慢向下笼罩。
男人抽出放在手边细长的包:“下车。”
墨闻歌把车在路边停好,跟着男人一起走进阴森的森林。现在还是冬天,天色一旦开始变暗,夜色便像打了鸡血般迅速而疯狂的蔓延。无穷无尽的冷气和冬季夜晚特有的死寂扑面而来,林子里静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男人沉默的在前面带路,墨闻歌亦沉默的跟着男人。两个人走了一个多小时,一句话都不说。男人今天沉默的时间比他过去一年加起来都多。墨闻歌能感觉到男人脚步的沉重,以及这片森林死亡来临般彻底的压抑。他越往前走,就越感到呼吸的滞重,就像有个人掐着他的脖子,越来越用力。
“我们这要去哪?”他忍不住问男人。
乍起的声音在森林中非常突兀,很快就被死寂吞没。
“苍红平原。”过了一会儿,男人说。
“那是什么地方?”
男人没说话。
墨闻歌接着问:“我们去做什么?”
男人仍旧没说话。
当墨闻歌感到树林中的压抑几乎将他的呼吸凝滞的时候,男人停在一棵高大树前,抬起头望着上方漆黑的树冠。树足有五米粗,像神庙中的柱子。树皮乌黑而干硬,宛如巨龙的鳞片。树冠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像希腊神话中被囚禁在悬崖上用力呐喊的普罗米修斯。
“到了。”
男人拔出黑包中的长刀,双手执柄,两脚分开,一刀斩在需要五人合抱才能抱住的树干上。树干的切口立时溅出红色的光,仿佛流出了血。接着,在墨闻歌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参天的大树从根部寸寸龟裂,继而轰然倒塌。倒塌的树化成一股黑色的洪流卷向旁边的树,把那些无辜的树连根拔起,随着它一同倾覆。当大树完全倒下后,粗壮的树身横在墨闻歌眼前,就像一道天堑。
一条长约两米的红色裂缝出现在原本树所在的位置,苍凉血腥的气息从裂缝中泄露出来。这裂缝像一只血红的眼睛,冰冷的凝视着墨闻歌和男人。
墨闻歌的心“扑通扑通”急促跳动,恐惧和敬畏如潮水向他袭来。他想远离这个裂缝,可却控制不住自己去靠近它,好像裂缝正用充满诱惑的声音对他说:“来吧,走进来,这里有你的东西,有你必须拿走的东西。”
男人一步跨进裂缝,墨闻歌却还在犹豫。在他十八年的生活中,男人给了他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虽然也会被男人早上早早的叫起来,在屋子后面的树林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练习男人逼迫训练的“武术”,会被男人耳提面命的教育少玩游戏多读书,会不得不为着中考高考而刻苦学习,但也仅仅到此为止。
实际上,整个十八年中,他真的很无忧无虑。即使是在高三,也没有那种沉甸甸的压力。男人没有给他包袱,只是让他学习他必须要学会的东西,就像是老虎教导幼崽捕食。墨闻歌需要做的,只是完成学习的任务,余下来的精力和时间,他可以尽情做自己想做的。至于将来……男人从不对他谈及将来。“谁敢在现在就夸口自己的将来呢?”这是男人的原话。
但这一刻,墨闻歌觉得曾经无忧无虑的一切都要不复存在了。眼前的裂缝不仅能够切断空间,甚至连时间都能切断。这不是连接着现实与未来的接口,不是人生道路上通常会出现的常规接口,而是一处通往完全未知世界的接口。一旦踏进去,人生的列车就会强行变道,驶往自己不知晓的方向。他不知道那方向是什么,但绝对不会是青山绿水,应当是如这裂缝一样血腥而令人畏惧。
他想要退缩,可是男人已经进去了。男人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他会在裂缝前犹豫,因此果断的踏入裂缝。可在裂缝之外,墨闻歌却因为恐惧和疑虑而汗流浃背,即使在当雇佣兵的期间,他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怎么办?到底要不要进去?他咬着牙,死死的盯着裂缝。裂缝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逐渐缩小,像是眯起了眼,发出露骨的嘲笑。
是的,它看出了我的胆怯和犹豫,所以嘲笑我。墨闻歌想,它在对我说:我这里有你所需要的东西,但是你却没有胆量来拿,甚至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那么这些东西就不属于你了。你是个懦夫,既然如此怯弱,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
墨闻歌把目光从裂缝移开,拄着膝盖,重重的喘息。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但现在才发现之前的坚强不过是海市蜃楼,在真正需要作出抉择的时候,他才表现出难以做出抉择的怯弱。这怯弱令他害臊且难堪。
裂缝轻轻的颤动,不知不觉间闭合了接近二分之一。只要再有两分钟,裂缝就会完全关闭,那时他将永远也不可能进去。
时间捏紧墨闻歌的心脏,他为自己的犹豫感到愤怒,如同受到屈辱后不甘的怒火开始灼烧他,把身体烧得噼啪作响。裂缝考验了他尚未成熟的坚强,但新生的怒火却在誓死捍卫他的尊严。
不,不能再犹豫了,即使是龙潭虎穴,也必须进去,因为那里有我所需要的东西,对我而言至关重要的东西。他对自己说。虽然清楚前方是一条不归路,但血脉发出愤怒的咆哮,根植于血脉中的威严不容许他退却。正如《老人与海》中桑地亚哥说的:“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但就是打不败他。”
他感受到血液在沸腾,宛如草原上奔驰的骏马,于是挺起身,朝前迈进一步。裂缝跟着颤抖,闭合到只剩四分之一。
墨闻歌吐出胸腔积郁的浊气,双脚后蹬,身体化作一团黑影冲向裂缝。裂缝继续闭合,入口越来越小,转瞬间便只剩一条细的惊人的缝隙。在完全闭合的最后一个刹那,黑光杀至近前,千钧一发之际挤进了裂缝。高速移动带起的劲风这时才跟在黑光之后姗姗来迟,将裂缝四周的枯叶掀飞成一团黑色的雪花。
而裂缝也终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