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名字,老者也不禁淡笑了起来:“是啊,古巫老哥当时正在酒馆喝酒,谁知道那几个家伙那么不走运,正好凑了上去。老哥的剑意在那时早已大成,当世再难逢敌手,只一剑,就把那灯笼劈成了纸鸢,把那唢呐碎成了铜板,骇得那三个家伙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在江湖现身。”
景客来道:“古前辈那时,也已经是花甲之年了吧。”
老者扼腕叹息,眼中也露出一丝钦佩之色,道:“是啊,花甲之年,尤能有如此风采,当世可还有第二人?”
景客来猜测道:“那这一次,怕又是那‘送葬人’,兴许他们欺古前辈年事已高,所以打算重出江湖。”
百晓生摇摇头,神色凝重道:“不,我觉得这次并不一样。若是按照目击所说,‘送葬人’应该只是作为陪衬,而真正出手的,却应该是一个通体漆黑,足有九尺的怪物。”
景客来眯起眼睛:“世上,当真有这种东西?”
百晓生摇头叹道:“我虽然被称为百晓生,但这个世上,我不知道的东西,还有很多——”
说到这里的时候,两人身下的马车忽然剧震起来。
原本坚实的车厢,居然仿佛纸糊的一样,从中间整齐地一分为二。
“不好!”老者神色一变,不及多想,当即和景客来纵身一跃,从车厢破壁而出。
然而他们的身子辅一离开车厢,就听到簌簌之声不绝,数道寒光直奔两人面目而来。
“尔敢!”百晓生的应变也不可谓不快,大袖一甩,右手一伸,就把上路的十数根银针接下。
他的足尖在破碎的车厢上轻点,翻身腾跃而下,就见一道淡淡的影子正快速向远处避退。
“来而不往非礼也!”百晓生陡然厉喝,袖袍一甩,刚刚收下的银针立刻如数返还。
银针隐没黑暗,只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寒光,恍惚间便已经消失了踪迹,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击中。
只见到那道影子跃入了不远处的破庙,庙里原本亮着的灯火就忽地暗灭。
“不要去!”百晓生刚要赶去,就听到身后有人劝说道。
老者回过头,是景客来——他此刻自然也毫发无损。
“庙里说不定有什么陷阱,不可贸然进去。”景客来来到百晓生身前,淡淡地凝视着不远处的破庙。
“……不要过来!他已经在里面布下了杀阵。”然而,就在这时,那间破庙里却忽然传来了一道惊呼:“不论谁进来,都会……”
声音到了这里就戛然而止。
听到这道呼声,老者两人顿时都变了颜色!
两个人都已经听出庙里的人是谁。
两人疾步赶向破庙,这时却又听到破庙里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我已经说过,只可一人进入,否则她的性命可就没有了,没听懂吗?”
听到这句话,老者不甘地顿下脚步,想了想,看了一旁的青年一眼,咬着牙道:“景客来,既然对方是冲着我来的,你就不要涉险了。”
景客来却摇头道:“不,既然对方是冲着前辈来的,我去反而更合适。”
老者扭过头,看着景客来的面庞,不解道:“为什么?”
景客来道:“如果前辈去,那等待您的,很可能是天罗地网,九死一生。但晚辈去,却还有一丝逃得性命的机会,因为他们要找的并不是我。况且,我想,紫堇定然也不愿意自己的师傅,为她涉险吧。”
老者有些踌躇,为难道:“可这……”
若是其他事情,他此刻定然当仁不让——成名以来,他经历的江湖事件大大小小数不胜数,就算是那红殇之危都安然度过,又何惧一个破庙。
但这一次,他却的的确确有些迟疑了。
——紫堇已经落入对方手里,若是自己也同样被困,江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阻止接下来的滔天大祸。
就在百晓生思索的片刻,景客来却已经抬起步子,大步走向了破庙。
刹那间,老者的脸变得煞白,他竟然有些暗恨自己,暗恨自己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自己已经行将就木,竟然还要一个年轻人替他去涉险。
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现在江湖所需的,也许并不是自己这种脱离尘世多年的老怪物,而应该是这些充满了生气与活力的年轻人——因为这本就是他们的江湖。
这个世上,的确有无数座丰碑,有无数座高山,有无数条河流,需要前人驻足仰望。
但是,这些高山河流存在的意义,难道只是作为可怕的天堑,让人望而却步?
一个地方若是想要始终保持生机活力,就只有竞争。
就好像拥有一个强大的对手,也可以让你同样强大一样。
前人留下的界碑,正需要后人不断的攀越,才能进步。
想到这里,百晓生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他已经来不及反悔,因为此刻,景客来已经踏入了破庙。
一步、两步、三步……
景客来的肌肉一丝丝绷紧起来,每一分每一寸,甚至走出的每一步都非常小心,就像是一只小心翼翼地在刀锋上行走的猫。
他不知道,这座破庙里,会有什么东西等待自己。
——暗器,毒箭,还是突如其来的杀手?
然而,他走到第五步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忽然停了下来。
缺漏了一块瓦片的屋顶,正好落下一片月光,照在一尊缠着蛛网的佛像面上。
那是一张青绿色的恶脸,不像是佛,更像是一个鬼怪。
但他看得也不是佛像,而是佛像前的两个身影。
一个人身穿着宽大的黑袍,看不到面目,一把银光熠熠的利器正抵在前面一个人的脖颈前。
另一个却是一个紫衣女子,容貌虽看不清楚,但仅凭着气息,景客来便已知道她是谁。
“紫堇!”他失声惊呼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冲出,但几乎又在片刻顿住。
他不能扑,绝不能——他知道自己如果真的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紫堇的性命很可能就将在旦夕之间。
黑袍人冷笑一声,手中的匕首一提,却突地停滞,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惊诧:“不对?你不是百晓生!”
景客来勉强平复下了心情,淡淡道:“我自然不是百晓生前辈,我的名字叫做景客来。”
黑袍人目中放出一种阴冷的光,道:“景客来……?我似乎并没有请你来吧。”
景客来道:“你虽然没有请我来,我却非来不可。”
黑袍人忍不住道:“为什么?”
景客来道:“因为——”
然而,景客来还没说完,对方却又忽然笑了。
景客来皱眉道:“你笑什么?”
黑袍人嘶哑道:“是因为我手里这个女人吧?自古英雄最难消受的,就是美人恩。”
听到这句话,景客来眼神忽然挣扎道:“我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个大醉鬼,一个不省人事的大醉鬼、大混蛋!”
听到这句话,紫堇神色痛苦,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景客来道:“你点了她的哑穴?”
黑袍人点头。
景客来神色凝重,声音一点点严厉起来:“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黑袍人冷冷道:“我要找的是百晓生,不是你。让他进来,否则他的这个徒儿,就性命难保。”
景客来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你难道没有听到吗?”黑袍人的匕首贴上了紫堇的脸颊,陡然提高了声音。
景客来只是摇头,很久之后,他才缓缓道:“百晓生不进来,你是不会杀了她的。如果我让百晓生进来,反而会害了紫堇。”
黑袍人眯起眼睛,道:“哦?”
景客来道:“你的目标,是江湖成名的百晓生,你唯一可以威胁到他的,也就是他的这个徒儿。若是他的徒儿死了,你不但抓不了他,恐怕自己还逃不了性命。”
黑袍人忽地笑了:“你倒是很了解我。”
景客来一字一顿道:“我非但了解你,还应该认识你。”
黑袍人不笑了:“哦?”
景客来道:“‘勾魂魂前无魂勾,断肠肠中有肠断’,你是连安魂阁下,对么?”
这一次,黑袍人怔住了,半天没有说话,就好像一下子别人击中了软肋,就像一条毒蛇别人抓住了七寸。
“桀桀……”然而,没过多久,他居然又刻毒地笑了起来:“没想到,我这么掩饰声音,你居然还能分辨出来,不愧是景客来。可惜……看来这一次,我是见不到百晓生了,不过,百晓生若是不来,那就必须有一个人来代替他死。”
景客来眯起眼睛,道:“那个人,就是我么?”
“不错,自然是你。”黑袍人冷笑了一声:“也罢,反正你都要死了,看在这个份上,我就成全你一回,让你们两人说说话,也不枉费你甘冒奇险的付出。”
说完,他的手指在紫堇的背上连点了三处大穴。
“你想干什么?”景客来面色一变,手已经捏紧了扇子,右手无名悄悄滑向扇骨,就要出手。
但很快,他的动作又顿了下来。
只因为他看出来了,黑袍不是在点穴,而是在解穴。
紫堇的穴道一被解开,顿时就惊恐地喊了起来:“景客来,快,快离开这里,桌上,桌上有……”
“女人就是多嘴。”刚说到这里,紫堇的声音却又戛然而止。
黑袍人的脸色蓦然阴沉下来,对着景客来冷冷道:“好了,既然你已经听到她说话了,那你也就可以……去死了!”
他拉着紫堇往后一站,手蓦然伸向了一旁供桌上的铜炉,轻轻一转,只见那尊巨大的佛像中间竟然裂开了一条黝黑的通道,就好像一张噬人的大嘴,黑衣人拉着紫堇纵身一跃,就已经消失在了里面。
景客来刚想拔身追去,脸色却陡然一变,身形往后急退。
因为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一种氤氲的紫气竟然在庙宇内悄然弥漫开来。
庙外二十尺的地方,百晓生一动不动地站着。
风吹起了他的衣摆,带来木叶的清香,而美好的月色又似乎在诱惑着人们赏月观景。
但百晓生却只是站在原地,无心欣赏。
他略微佝偻的身影这一刻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说不出的惆怅。
谁能够理解他的心?
他在江湖上成名已有三十余年,人人称道。
可就在今夜,他忽然觉得自己三十年累积的荣耀与骄傲已经粉身碎骨、荡然无存。
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怯懦。
所以他静静地听着庙里的对话——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一有动静,他就冲出去,甚至甘愿拿自己的性命交换那个年轻人的性命。
“呜呜……”一只不知何处跑来的野狗,正在庙前的不远处的草丛间啃啮着骨头。
听到庙宇里传来“那你也就可以去死了”,百晓生再也站不住了,风一般地扑了出去。
但是他还未赶到庙前,就听到一声惨叫。
不是人的,却是狗。
那只原本在草丛里啃着骨头的野狗,忽地悲鸣了一声,眼中流露出人性化的恐惧,摇摇晃晃地往前踏步,想要离开。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可是第五步尚未踏出,它就已然倒下。
见到这一幕,老者停下了步子,骇然地站在原地,心中已然明白过来——居然……居然是那种可怕的毒瘴……
他绝对无法忘记,三十年前那个被毒瘴所毁灭的村庄中,那些惨然的景象……
老者来不及细想,袖袍劲风鼓荡,衣袂飘转,把面前无形逼来的紫气驱散。
他已无法靠的太近,否则非但救不到人,恐怕自己也会中毒。
身为三大远古奇毒之一的紫颠,纵使草木被覆盖,也会枯死毒毙。
他无法想象,这样可怕的毒物,那个黑衣人又是如何得到的。
盏茶的功夫,空气中原本飘转的紫气才终于慢慢散去。
老者身形飞展,一个起落就进入了庙宇。
他猜到了景客来的下场,所以已经暗暗从衣袂取出了一颗还息丹,希望能保住对方的性命。
但是,他的想法还刚在脑海里,就被面前的景象怔住了,身子骤停了下来。
因为这个空荡荡的庙宇里,此刻竟然还有一个站着的活人。
他非但站着,看起来还是毫发无损。
本不应该有人能够在那样的毒瘴下,平安无事地存活下来,但是面前的人却做到了。
“你……你……”老者张着嘴,一连说了几个你,却都无法继续说下去。
他如果问“你怎么没有死”、或者“你怎么没有中毒”,都显得自己像是在诅咒面前这个真挚、善良的青年人,所以他不好再发问。
但青年却好像已经知道他想要问什么,缓缓道:“连安魂本有五种方法可以杀我,但他偏偏却选择了第六种。而这个第六种,却偏偏伤不了我。”
听到这一句解释,老者立刻明白过来,点点头,不再问。
他倒并不是真的知道景客来如何幸免于难——而是他懂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他也一向尊重别人的秘密。
青年继续道:“我猜测,他的这个手段,本应该是用来对付前辈您的,却不想,用在了我的身上。”
说着,景客来来到佛像前,仔细地观察着那个被扳动过的机关,忽然道:“前辈,请你过来看看这个。”
“好!”百晓生快步走上前,凝神看了看,却又失望道:“这个机关仅可使用一次,我们没有办法追踪下去。”
景客来却摇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的手指了指供桌,那里有一个装着水的钵盂,钵盂底下,还静静地沉着一只黄纸做的小舟。
而这种黄纸,恰是善男信女祈求香火用的黄纸。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紫堇留下的。”景客来黯然道:“我猜测,她的最后一句话——‘桌上’,一个意思是桌上有机关,一个意思却是桌上有线索。这张黄纸定是她就地取材,但是为什么要折成小舟,又为什么要放进钵盂,我就不明白了。”
景客来把湿透的黄纸慢慢展开,但是上面却一个字也没有。
“你说,是小舟,水,钵盂?”老者的眼角一跳,忽然道:“这是一个字。”
“字?”景客来微微一愣,随即立刻反应了过来,沉吟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