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相依,梦相托,梦相系,梦为媒,一梦千年,千年一梦。
梅花林,梅花吟,梅花魂,梅作骨,红梅傲雪,傲雪梅红。
金纤纤,梦中作诗的清代女诗人。
古人在行进中作诗,在打仗时作诗,在朝堂上作诗,在劳作时作诗,在游乐时作诗,不管是哪一种作诗状态,他们都是与人事物密切相连的。仰高山情怀澎湃,俯流水心神荡漾,见春柳眼中明朗,睹人世冷暖惯看,参与,体会,感触,激发了心中的怀想和生命的感悟,由此迸发出色彩斑斓的诗歌首首。
诗歌从日常生活中来,从大千世界中来,从市井乡野中来,从庙门朝堂中来,不管诗歌从何而来,大多是可感可触可闻可及的。当然,也不乏特例的。
据说,清代女诗人金纤纤,其作诗全仰仗做梦所得。梦中所见所闻所想所问所悟,在梦里即成诗篇,待清早醒来,运腕提笔复述,诗歌即成。这种作诗方式前所未闻,诡异得很,让人倍觉不可思议,但这一切又真实存在过,发生了。
金纤纤不似金庸笔下的“梦姑”,“梦姑”梦遇情郎,似是而非的感觉,是梦非梦,实则不是梦,这“梦姑”头衔有点名不副实。如果说金纤纤是“梦姑”,倒能让人信服,不过纤纤不但能梦遇情郎,而且能梦中作诗,这算“异能”吧。
其实是不是异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金纤纤梦中所作诗歌让人称赞。她道:
风铃寂寂曙光新,好梦惊回一度春。
何处卖花声太早,晓妆催起画楼人。
轻风来了,吹起风铃叮铃铃地在作响,打翻了黎明前的寂静、曙光,清新一阵阵随风潜入梦里,那早起的卖花声啊,声声催人得紧,一步步地逼近,一次次叫醒我快快起床,赶紧梳妆打扮,到外面的世界去探望,这是春又到了。金纤纤在破晓的梦中,梦见了“风铃”“曙光”“卖花声”“画楼人”,梦见了一场春宴的相邀,梦见了土壤中湿湿气息在逃窜,恰好入了梦来,于是,她顺着声音、气味、光亮,将梦中的美好轻轻地吟诵,这首好诗即成。
有梦有诗,金纤纤的梦,无时无刻不在,据说,她一个月能创作十几首诗歌,大多与梦相关。
金纤纤这一“特异”之处,是自然天成的,还是后天练就的呢?
有些传说流传,虽不足为信,但也可作趣闻了解。
这是乾隆三十五年的春天,江南水乡莺啼柳绿,花红燕飞,在苏州老绣坊“金记绣庄”的后院中,一位十月怀胎的女子即将分娩。撕心裂肺的痛疼一阵阵袭来,女子左右翻滚,床单被扯扭成了皱褶,下身坠胀沉重,似有千钧破发,等待最后一瞬间。就在此时,女子脑海中出现了一群美丽的仙女站在云端,她们俯身向女子怀中撒下一束束丝线,只听“啊——”一声,随即便传出“哇,哇,哇哇”的婴儿初啼,女子产下一名女婴。这女婴体弱个小,但眉目清秀,皮肤粉嫩,灵气逼人,父母很是珍爱,取名“金纤纤”。为了能壮实纤纤,金家用尽各种滋补方法,耗费营养补品无数,却始终不见丫头身板强健起来,还是小时候那副模样,弱不经风似的,大门出不得,只能呆在家中,恰好,这些时间到成全了纤纤的读书学习。
当著名诗人、散文家袁枚在江南一带招收女弟子时,纤纤参与海选,经过初试,最后复试三道考核,最终从众才女中脱颖而出,成为袁枚门下13位弟子之一。而在袁枚的教授下,纤纤不但理论得到精进,而且诗歌也大有长进。
这袁枚将文学作为终身事业,他是性灵派创作理论的提倡者。所谓性灵即性情也。他道:“诗者,人之性情也,性情之外无诗。”又说:“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他认为诗歌是内心的声音,是性情的真实流露。他讨厌矫情作文作诗,鼓励坦白率真为人。袁枚将这些思想潜移默化注入到了教学中,女弟子们受益匪浅,金纤纤也得益其教导。后有人将袁枚倡导的这次女子学习称为“闺阁文学”,而纤纤则被誉为袁枚“闺中三大知己”之一。
通过系统引导,金纤纤诗文进步更是神速,不过,梦中作诗的习惯依旧未曾更改。而此后的诗作更有所突破。譬如遇到情绪幽怨时,她梦里的表达是:
膏残灯尽夜凄凄,梦淡如烟去往迟。
斜月半帘人不见,忍寒小立板桥西。
金家有女初成长,转眼纤纤已亭亭玉立,该是出嫁的年纪了。
少女怀春,有一天,纤纤梦见了一位少年郎:“一位俊朗的男子独行在茫茫皑皑的原野上,慢慢地消失在尽头,忽然一转眼,他又出现一片竹林中,在清风徐徐下朗朗读书,一副书生公子的模样。这公子见纤纤翩然而来,大为惊喜,立即放下手中的书,朝着纤纤飞奔而来,公子温柔地牵起纤纤的小手,一路向着阳光走去。”梦醒后,纤纤羞涩不已,心怀荡漾,她祈祷未来的夫君能像梦中公子般,温润如玉,衣袂飘飘。
金秋的时节,纤纤出嫁了。不曾想,她的美梦真得成真呢!
新郎揭开盖头的那一刹那,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出现在纤纤眼前。“你?”她心中惊诧起来,不由呼一声。原来新郎竟是当日梦中的公子,现在公子正挑开她的喜帕,纤纤梦中所思所想,全部实现了。丈夫乃临县富有人家,姓陈,名竹士,这名字正好与梦境中的竹子应景,且竹士是士子,一切恍如梦中一样,多么神奇的巧合啊!
金纤纤的婚姻真是好兆头!确实如此。
婚后,夫妻俩恩爱无比,琴瑟和谐。才子与才女,有说不完的共同话语,佳人与公子,有道不完的情趣盎然。美好婚姻大抵如此吧!
午后的窗外,细雨密密斜织,纤纤躺在丈夫温柔的怀中,酣然而睡,很快地,她便进入梦乡。梦中,她与竹士追逐奔跑在一片很大很大的草坪上,四野上有各色各样的花儿竟放,蝴蝶成双成对飞舞其间,她跳着,跑着……身子越来越轻盈,她看见丈夫慢慢地飘向远方,努力向他追去,却怎么也追不上,最后坠落在草丛中,暗自伤悲起来。
“竹士,竹士!”纤纤大叫起来。
“我在这儿,纤纤。”竹士轻柔地拍拍她的肩膀,连说“做噩梦了吧,别怕,纤纤,我一直在!”
听了丈夫的安慰,纤纤气色缓过来,但始终心有戚戚,不免心生落寞,这梦真是太真实了。她不由提笔道:
小庭雨细约风丝,织得新愁薄暮时;
隔着帘栊天样远,那教人不说相思。
小夫妻水乳交融又过了十年。十年间,情意不减。令人惊叹的是,慢慢地,纤纤与丈夫竹士可以同床同梦,这种现象确实罕见。
这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清风徐来,一切温凉。金纤纤梦见与丈夫同游一个美丽如镜的湖泊。四周秋水浩渺,云雾迷濛,芦苇飘荡,水鸟在小舟划桨中扑哧哧四起,水岸边草木丰茂,其间有楼阁若隐若现。舟到一处渡口停下,但见一白发老翁静静在垂钓,上前问之:“此处何方?”渔翁答曰:“秋水渡”。好美丽的名字,充满诗意,夫妻俩竞相歌咏起来:“秋水楼台碧近天……”不知为何,纤纤猛然间惊醒,她听见丈夫在睡梦中正轻轻地吟着:“秋水楼台碧近天……”怎么会是一样的诗歌,纤纤大吃一惊,忙推醒丈夫问诗句从何而来,答案与纤纤梦中一模一样,俩人不由抱头一笑,不尽甜蜜。
不久,娘家捎信叫纤纤回家小聚,适逢竹士同窗聚会,定由他主持会议,这样的情况下,他便无法陪伴小妻子回去苏州探亲。这是他们十年来第一次小别。可是回家才四五天,纤纤却嚷着回到了夫家,问其原因,她哀伤道:“我昨夜做了一梦,梦见一位白衣仙女驾一只木舟从云端飘下来,她热情地邀我登舟,说是一同前往同往秋水渡。我觉得梦兆不祥,也许我将不久于世,所以赶回来与夫君相守。”陈竹士怎么会相信她这样的胡话呢,连忙笑着对妻子说:“这都是你想得太多了,是不是在想我,你就跑回家来了啊!”
金纤纤怆然一笑,除了感动,还是感动。拥有这样的爱情,拥有这样的丈夫,拥有这样的过去,此生足矣!
第二天,纤纤病倒了。无论请什么名医,病情都不见丝毫起色。十日后,金纤纤走完她25年的生命历程,抛下最爱的人,飞向秋水渡。
梧桐细雨响新秋,换得轻衫是越袖。
忽地听郎喧笑近,罗帕佯掉不回头。
念着妻子留下的诗句,行行句句情意绵绵,陈竹士哀伤不已,曾记得纤纤念:
忍将小病累亲忧,为间亲安强下楼;
渐觉晓寒禁不得,急将帘放再梳头。
这一切历历如在眼前,娇小柔弱的妻子,即使在病中,也不忘向公婆问安问好,她是多么贤德的女子啊!
这一刻,陈竹士觉得在金家梅园中,一朵朵盛放,一朵朵潋滟,一朵朵挂枝,那都是纤纤爱了的腊梅红梅白梅,他看见妻子在尽情地奔跑,热情吟诵着,轻轻在呢喃,她在花蕊中悄悄地偷偷地笑,他听见春的跫音渐行渐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