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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损友

有一个经常来我家的我爸的朋友,我叫他吴叔叔。他五十多岁,又黑又硬的头发向上竖着,方脸、浓眉毛,一笑还有俩酒窝。这一天,他带着一只好像基因突变了的半米长的黄瓜,一篮子新鲜蔬菜,一只猪肘子来我家做客了。

我爸正在书房里对着电脑看什么东西,吴叔叔进来了,他也不打招呼,岿然不动,头也不回一下。

我妈接过吴叔叔手里的东西。“哎呀,你看你客气的,又带了这么多东西。”吴叔叔笑呵呵地说:“都是场里自己种的菜,自家养的猪,顺手给你们带一点尝尝。”忙把他让到客厅沙发坐下,给他倒上茶。我妈冲我撇撇嘴:“你看你爸,你吴叔叔来了动不不动一下,一点不客气。这就是死党。”吴叔叔还是呵呵地笑着。

过了一会儿,我爸背着个手出来了。他说:“远远就闻见猪臭味了。”吴叔叔忙抬起袖子闻了闻,说:“没有啊,我洗了澡来的。”我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走吧,下一局。”然后就去拿他那副旧象棋了。

吴叔叔比我爸小六岁。他以前是个裁缝,主业是给学生定制校服什么的。曾经给本地的一所中学设计定制了一套水手服校服,没错,就是日本动画片里那种水手服,虽然看上去略山寨,但好歹使得这所中学的女学生们在夏天时髦了一把(同时男学生还是穿着难看的运动服)。后来他还做过中学老师。然后在他儿子上高中那一年,他为了挣钱送儿子去上海念书,执意要转行去养猪,东拼西凑了一笔钱,在郊区租了一块地,办了一家养猪场。创业初期,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吴叔叔整天价耗在猪场,披星戴月,喂食铲粪,什么脏活累活都不在话下。我爸从一开始就表示强烈反对,其中经常挂在嘴上的一个理由就是“臭死啦”。

被他说得多了,吴叔叔就特别注意,每次来我家前,都要沐浴焚香,换上新衣服。但是,仍然难逃我爸的毒舌,每每被喷得狗血淋头。但吴叔叔百折不挠,下一次还是提着一篮子菜来,然后和我爸“下一局”,一下就是三四个小时。

有次我问我妈:“我爸老那么说吴叔叔,不怕他生气啊?”我妈说:“他俩就那个样子,你吴叔叔其实知道你爸是觉得他太辛苦,每次才骂他,你看他哪次生气了,两天不挨骂他还浑身不舒服呢。”

不过所谓一物降一物,吴叔叔常年被吐槽的仇,自然有别人帮他报。

我家刚搬到现在的房子时,我爸执意要自己设计客厅的墙面。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灵感,设计了一个巨大的,直径三米的,圆环套圆环。

之所以叫“圆环套圆环”,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去描述那个东西。说它是幅画吧,它又太大了,而且只有个圆形的褐色框框,里面套着个圆形的白色框框。外面的褐色框却又不是规则的圆形,它有四个角,这四个角又是不规则的方形,某个长一点,某个短一点。在这圆框框中间,镶嵌着的是那种亮膜铜版纸的电脑喷绘大图,图案是蓝天白云,但不是蓝天白云的艺术照,而是纯蓝色背景,若干行排着队间隔相同的迷你白云。

这个印象派的作品刚刚完成之后,总工程师我爸满意极了,走来走去欣赏了好几遍,并且邀请他的朋友们来家里欣赏。

大家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勉强挤出类似“艺术”、“抽象”之类几个含含糊糊的词。这时长着一对老佛爷般大耳垂的李叔叔开口了:“在这个东西前面摆张桌子,供个香炉,再把你爸盘腿坐的照片摆中间,就有点法×功的意思了。”

那时候还没有微博这种东西,否则的话,一定会有个ID叫吴叔叔的人在这句评语下面点个赞。

我以前以为,人老了之后,就会越来越严肃正经。但很显然,我低估了中年大叔们的自娱自乐能力。

我爸有一个固定的钓友小团体,该团体由三至七名中年大叔组成,以“两个凡是”为主要原则:凡是有鱼的地方,就有他们,不管是小河、鱼池、水库还是臭水沟;凡是钓鱼界的人,要有随时组队的行动力,要主动向组织靠拢。

每年春节前后,钓鱼界的自夸大会就如期举行了。首先会提前一个星期在饭店订好包间,届时邀请每位成员的家属到场。会议当天,诸位大叔盛装闪亮登场,依次落座后,由其中一位客串的主持人依次宣读颁奖词,并颁发奖状。至于奖的类别,都是大叔们自己想出来的,比如“最佳技巧奖”、“最佳风尚奖”、“最佳皮条奖”,等等。颁奖词由荣获“最佳皮条奖”的黄叔叔倾情拟定。按理说获奖情况应该是像奥斯卡奖一样,当场公布时获奖人才知道的。但往往主持人刚念完“获得××奖的是——”获奖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了,令人怀疑奖项的评选是否存在内定的嫌疑。去年,我爸喜获“最佳风尚奖”,领回来一张粉红色A4纸的奖状,颁奖词是这样的:

钓多不骄傲,钓少不气馁;钓大不自喜,钓小不怨谁,就是推个光头也无怨无悔。精力充沛、善于游钓。行动拖拉,从不守时,不与人争钓位。你用无所谓的心态诠释了钓鱼人的最高境界。

但有时也办些与教授身份不相符的糊涂事:如钓鱼椅因占钓位而丢失;手机因同样的错误从同一个口袋以同样的方式连续三次跌入水中;新买的保温壶不取说明书不取塑料袋就将小米稀饭灌入,还自嘲说:酒鬼酒的塑化剂是无色无味的,我小米稀饭中的塑料袋是有形有味的。

心态好,风尚高,佩服,佩服!

可以想象,念到这里,与会人员纷纷给予了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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