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那年，从当地的报纸看到本地大学有一位男老师，带领他大一全班学生们去寻找黑河的源头。我想这一定是一个浪漫的人。
我家是祁连山脉和合黎——龙首山脉之间的一方平原。在我上高中之前，我家住的那套旧楼房后面就是大片的农田，而稍稍远眺，地平线处就是隐隐若现、山顶常年积雪的祁连山。
中国第二大内流河——黑河也从我家经过。夏天的时候，我们相熟的几家人会到河边的枣树林去野餐。黑河在我眼中，是一道道有时混浊，有时清澈的水流。水里有鱼，有癞蛤蟆，偶尔还有背着小壳的蜗牛。我不会游泳，就总是趴在我爸的背上，让他驮着我浮在河里。他晒得黝黑，又被我压得只有颗脑袋伸出水面，好像驮唐僧过通天河的老王八精（等等，似乎用了不恰当的形容？），而我就做出四肢划水的样子，嘴里不忘敦促他“快游，快游”。
有一次，黑河毫无征兆地涨潮了，我们一行人被困在了河中的一个小岛上，我爸和队伍里的叔叔们组成人墙，才把孩子们一个个运送到河对岸去。亲切的黑河第一次显得湍急又凶猛，急速的水流一直漫到大人们的腰。那使我懂得，万事万物都不只有一面。
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已经借着各种机会，带我去见识这广阔的世界了。大约是上小学的时候，他带我去嘉峪关，因为是出差，住宿和餐饮都没有我的配额，要尽量节省。吃饭的时候，我就被塞进餐桌边的窗帘后，站在我爸的斜后方（到底为什么我要藏起来啊！）每隔一会儿，他就会把盛着菜的碟子递到帘子后面，我心领神会地接住吃完，再把空盘子递出去。我那时个子很小，又很瘦，所以大概站在远处的服务员们只会看到窗帘后面不断飞出空盘子的诡异景象。但我也因此有机会站在嘉峪关明朝万里长城的终点上，看王维描述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究竟是何种景象。
又大概是高二某年的暑假，他们党校的几位教授和清华大学的一位来访的老学者外出考察，带上了我。我们从家乡张掖出发，开着一辆面包车一路向西，途经林泽、高台、酒泉、嘉峪关，走走停停，每到一个城市都要停留一两天，这样慢悠悠地走了十多天，一直到了敦煌。大人们沿途采风，而我就记住了夏季的林荫大道，窄窄的乡村路边搭着瓜棚，一路吃过的西瓜、白兰瓜、哈密瓜的味道。第一次去莫高窟，以及罕有人知道的保存更完好的榆林窟，看讲解员用电筒照亮墙壁上的画，说着天乐齐鸣，飞天散花，众神悦然的西方极乐世界。我懵懵懂懂，探头探脑，不时开着小差。但是十年后的某天，我却福至心灵般突然想再去看看莫高窟，重又踏上了去往敦煌的路。
有一次，我爸并没有事先告诉我要去什么地方。我只记得他带我来到一座奇怪的，表面覆盖满了煤渣一样碎块的小山坡脚下，说，我们从这里爬上去。
可那山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庙，没有树，没有花，甚至连一棵草都不见，只有一踩就扑簌簌滑动的煤渣。
山脚下是一条孤零零的公路，隔很长时间才有一两辆车开过去。山对面，是一道仿佛刀削过的，与地面垂直的锋利的峭壁，几乎和山顶一样高。据说像这样的峭壁，几百万年、几亿年前可能还是海底，这样一想，就仿佛能看到空中有巨大的鱼在游动。
我往上爬了一米，因为滑动的煤渣掉下来半米。我不乐意了，撅着嘴不肯继续往上爬。“什么也没有光秃秃的，干吗要爬上去呀！”
我爸却不解释，只自顾自往上爬着。不想被落下的我也只好踩着他的脚印努力向上挪动。
爬到一半，才发现这小山坡居然是有些陡的，有点恐高症的我完全不敢往下看，双腿打着颤，眼前只有灰黑色的煤渣，死死用手指攀住地面上的任何凸起。
那时已经是黄昏，也或许是正午。总之在我经过美化的回忆里，那天的太阳特别得透亮。就在我背后，好像一双眼睛一样，死死地盯着我。
汗水淌进眼睛里，蜇得疼。我很想让我爸停下来等等我，但抬起头看时，他仍在不远的前方头也不回地慢慢爬着，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
我咬咬牙，努力跟上去。
山顶越来越近了，我看到他已经爬到了最高处，正坐在那里等着我。最后的那几步，我忽然着了魔似的缓缓直起腰来，感受那一点点微妙的眩晕和失去平衡感。我发现，这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可怕。
我终于走到他跟前，叉着腰说，累，累死我了。
我爸却没有接腔，只是示意我坐他旁边，然后用手指指对面。
对面？对面不就是那道毫无特点的峭壁吗。我不以为然地转身。
我曾经看过一款有趣的三维游戏，游戏的作者把那些我们熟悉的二维游戏，比如俄罗斯方块，变成了立体的。当游戏中的小人走到一个方块的边缘，以为已经是绝路的时候，方块突然一翻转——原来背后还有一面。
峭壁的顶上，居然是和它的侧面一样平坦，好像一个魔方的表面。在那里，并不是单调的土黄色，而是广阔无垠的绿色平原。绿色和绿色之间，一道蜿蜒的水流奔向远方的地平线，仿佛大地银色的腰带。在峭壁边缘那样一个几乎垂直的角度映衬下，好像一条源自虚空的河流。
我爸说，我就是让你看这个，这也是黑河。
我和我爸并排坐着，就那样看着这看起来几乎像是静止的画面，直到太阳落山。
许多年后，当我离开家乡，到几千公里以外的城市去上学、工作，不知道我爸有没有后悔过——在看过了那样的景色后，谁还能满足于只看看大家都能看到的黑河呢？
次回予告：
《古董收藏家》
私のお父さんの収蔵偽骨董ついでに私の黒歴史おとしいれる。（我爸收藏假古董顺便坑害了我的黑历史。）
